她辗转反侧至清晨，才浅浅睡下。
梦中却并不平静，父亲生前与死时的面容像画卷般慢慢展开。
姜芷吟惊坐而起，喘息间，她摸着被汗湿透的绣枕，眼眶一热。
而此刻，外头正紧锣密鼓地敲打着。
皇上病重，无法亲授皇权，封诰便直接传至府上。
姜芷吟穿戴好，着一袭金黄锦缎蟒袍被宫人领着走至府外。
原本空阔的府门乌泱泱站了一片，上至丞相，下至宫女太监，通通低着头。
总管太监周全立于众官之前，尖声宣读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念嫡亲一脉无子，为固魏国苏山社稷，封皇孙女永昌郡主姜芷吟为皇太女！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伴着震耳欲聋的礼炮声，姜芷吟接了圣旨，心中却仍旧不敢相信。
她已不是有名无实的郡主，而是一国皇储！
众臣齐拜姜芷吟，高喊着：“太女千岁！”
姜芷吟眼神微暗，众官中唯独不见霍瑾霆。
而离府邸二十丈外的街角，霍瑾霆立于枯树下，眸色深邃。
梁左相佝偻着起身，朝姜芷吟作揖道：“臣请太女，即刻下令斩杀奸臣霍瑾霆！”
此话一出，其他老臣纷纷附和：“求太女，即刻下令斩杀奸臣霍瑾霆！”
对他们来说，女子继位远没有霍瑾霆专权严重。
只要除去霍瑾霆，他们宁愿屈居于姜芷吟之下！
姜芷吟身形微怔，说不出话。
他们只知她已是皇太女，可霍瑾霆却还是她的夫君。
这时，暗中目睹这一切的霍瑾霆忽然走了来，狭眸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大臣们。
他唇角微扬，目光却满是狠戾：“诸位大臣，可否再说一遍方才的话？”
众臣听见霍瑾霆的声音，顿时汗如雨下。
他们听说今日他不在府内，才赶着带太监来颁布圣旨。
也好让姜芷吟下令诛杀霍瑾霆，没想到他竟在暗处等着。
其中几个胆小的大臣腿已抖如筛糠。
他们素知霍瑾霆心狠手辣，朝中官吏只要进入天牢，即使能出来，也只剩一口气……
霍瑾霆见他们不敢说话了，转身走至姜芷吟身旁。
他轻笑道：“恭贺夫人成皇太女。”
梁左相见他这般轻浮无礼，忍不住呵斥：“霍瑾霆，你该跪地参拜！”
闻言，霍瑾霆凤眸微眯：“从古至今就没有丈夫跪妻子的道理，来人！”
他一声令下，不知从何处涌来一群侍卫，将这些官吏团团围住。
姜芷吟脸色一白。
未等她说话，霍瑾霆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左相昏聩，胆敢诬陷本司，关入天牢！”
话音刚落，不少官员连忙磕头求饶：“大人饶命……饶命啊！”
梁左相被两个侍卫死死架着，沙哑的声音中满是愤恨和不甘：“皇太女，您看到了吧，您万不可手软，留下这乱臣贼子！”
声音越渐远去，姜芷吟面容煞白如纸。
她只听闻霍瑾霆专权霸道，不想如此暴戾。
她抬眸，嘶声求情：“左相并无大错，这些老臣也只是祝贺我被封皇太女，放过他们吧。”
霍瑾霆却冷笑道：“结党营私，岂可轻易放过。”
说完，他眼神一凛：“都带下去！”
求饶声此起彼伏，一场封诰礼竟变成了人间炼狱。
姜芷吟怔怔看着霍瑾霆，只觉他无比陌生。
她想救这些官吏，但也知，如果开口，霍瑾霆定会坐实他们结党营私的名头。
这样，他们更难活命。
姜芷吟心口顿觉一片苦意，她不想再待在这儿是非之地，转身欲走，却被霍瑾霆一把抓住手腕。
“若本司不在府邸，你可真要如那些庸官所言，斩了本司？”
这一问让姜芷吟愣住，她心渐渐紧缩，眼中是难掩的酸涩。
她自嫁给霍瑾霆，日日只想他好，从未想过要取他的性命。
更何况，如今的他手握兵政大权，她空有皇储名头，又能奈他何？
见姜芷吟垂眸迟迟不解释，霍瑾霆心一沉，只觉她是真想要自己的命。
“你真是本司的好夫人！”
他一把甩开姜芷吟，转身离去。
姜芷吟看了眼紫青的手腕，抬头遥遥望着霍瑾霆远去的背影，泛红的眼眶一热。
她死死咬着牙，忍着心口如刀绞般的痛楚。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离霍瑾霆那么远……
皇上病重，姜芷吟虽授封皇太女，但礼部未受命安排典礼。
按照惯例，作为皇储的姜芷吟必须要日夜陪驾，以防出现万一。
姜芷吟心中有怨，怨皇上下令杀了父亲，但还是进了宫。
然进宫那日，地上雪已有三寸厚，无宫人接，更无人送。
因为霍瑾霆的命令，没有人敢。
姜芷吟在风雪中走了近半个时辰的身子颤抖着。
她望着巍峨的宫门，喉间发涩，喃喃道：“萧寒，我想回凉州。”
朱墙白雪，枯枝残影。
回应姜芷吟的只有凛凛寒风。
养心殿。
皇上病愈渐严重，日日咳血，可太医却找不出缘由，束手无策。
这日，皇上看似好了些许，看着姜芷吟笑道：“婉婉，你如今已是皇太女，该学习处理朝政，今日，陪皇爷爷一同上朝吧。”
姜芷吟迟疑了一会儿，点头。
辰时，御前殿。
姜芷吟扶着佝偻着身子的皇上艰难地走进殿中。
却在抬头间，眼眸一震。
龙椅旁设置的摄政之座，那是自古以来太后辅佐新帝，又或是摄政王辅佐皇帝的席位。
没想到此刻坐着的竟是霍瑾霆！
他端坐于上，神情冷然。
而皇上仿佛早已习惯，若无其事地坐上龙椅。
姜芷吟怔怔看着几乎颠倒的一切，心渐渐下沉。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女千岁千岁千千岁，提邢司大人永寿与天！”
满朝文武参拜的最后一句话让姜芷吟一愣。
霍瑾霆一个提邢司，竟已掌管朝政，凌驾于天子之上。
虽说是上朝，她却知皇上有心无力，一切都由霍瑾霆做主。
这皇室的皇权，不过仅剩一个空壳。
下了朝。
姜芷吟陪着皇上回了养心殿。
一路上剧烈的咳嗽声让她觉得皇上下一刻就会撒手人寰。
直到入了殿中内室，皇上才问：“今日之事，殪崋你可瞧见了？”
姜芷吟抿了抿唇，点头。
皇上仰头，长叹道：“我魏国自开创已有百年，如今就要落入一乱臣贼子手中了。”
闻言，姜芷吟忙跪下。
皇上看着她，一字一喘：“朕赐你永昌二字，是要你保这大魏国永世昌盛，你可明白朕的一番苦心？”
姜芷吟眼眶一红，哽咽道：“孙女无才无德，愧对皇爷爷。”
皇上却摇了摇头：“朕知你不是无才之人，你可还记得梁左相托你之事？”
姜芷吟僵在原地，久久都难吐一字。
帝王心术，原来今日皇上带她上朝是有这般目的。
“为君者，自当寡情绝义，即日起，朕命你代理朝政军政。”
皇上费力地抓着她的肩，谆谆告诫：“你已负了左相，不可再负朕呐！”
一番遗愿般的话如巨山压在姜芷吟心上。
她不知怎么离开那深宫高院，只知一路上的纷飞白雪。
还有那些宫人让路参拜。
姜芷吟望着阴沉的天，恍然想起儿时父亲的话。
他说：“人生在世，在其位谋其政，若有朝一日，囡囡不再是普通女子，可莫要忘了爹爹的话。”
她红了眼，只觉喉咙哽咽难忍。
姜芷吟缓缓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中融化。
寒意却慢慢渗进了心中。
……
提邢司府。
姜芷吟看着盒中梁左相给她的白瓷瓶，眼神满是挣扎。
良久，她还是将盒子合上，点了盏烛灯，去了霍瑾霆书房。
风雪已停，橙色烛光在一旁摇曳，墙上执笔书写的影子轻晃着。
约莫一炷香后，姜芷吟才收了笔。
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天坐下，静静地融在这冰冷的夜中。
直至卯时过半，霍瑾霆才带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
他望着姜芷吟单薄的身子，微愣的眸中划过一丝诧异：“怎么回来了？”
姜芷吟抬眸看着他，声音很轻：“我们和离吧。”
霍瑾霆愣在了原地。
短短五个字，让这深宵更显凄凉。
姜芷吟起身，将薄薄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上面赫然写着“放夫书”三字。
“人的掌心就那么大，握不住的东西有很多，我知夫君已另觅良人，不欲强留夫君。”
她望着已经僵住的霍瑾霆，一字字道：“愿夫君相离之后，重拾折扇，风华再现，娶一扶柳佳人！”
闻言，霍瑾霆瞬间回过神。
“从古至今只有放妻书，哪儿来的放夫书？”他冷声道，“你是不是又在哪儿听了些闲言碎语？”
姜芷吟抿抿唇，咽下满心的酸苦：“你若觉不妥，休了我，也可。”
霍瑾霆眼神一狞。
他原本只是觉着她在耍小性子，毕竟二人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
再贫苦艰难的日子都熬过了，姜芷吟从未提过要和离，如今竟还提出了休妻！？
霍瑾霆狭眸微眯：“难道你有了别的男人？”
如今她被一众自诩忠臣之人拥为皇太女，豢养男宠不是没可能！
姜芷吟愣住。
从始至终不贞不忠的都是霍瑾霆，可他却反说她不洁。
姜芷吟眼尾发红，说不出话。
她的沉默反让霍瑾霆觉着是被自己说中了。
他一把夺过放夫书，置于烛火之上：“本司最近忙于公事，是疏忽了你，我现在就满足你。”
纸张残余的轻烟消散，滴滴滚烫的红蜡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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