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的想起进医学院时,他们在国旗底下立下的誓言。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我宣誓:志愿献身医学,救死扶伤,不辞艰辛,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沈常乐做到了,用生命捍卫承诺。
路听野一直都知道她对医生这个职业的热忱,他原本以为自己对沈常乐来说也很重要。
没想到她连只言片语也没留。
路听野捏着遗书的指骨发白,泪水砸在纸上,晕开无尽的悲伤。
“我想和她单独呆一会。”
谢铮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路听野终于不再压抑自己,放声痛哭。
各异的情绪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难以接受过后是无尽悲伤悔恨和愧疚。
痛他刚决定和沈常乐重新来过,却再也没有了机会。
悔他当初为什么为了升职抛下沈常乐去了京都。
愧疚他如果坚守本心,两人的感情也不会分道扬镳。
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失去的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很残忍,但无论活着的人承不承认,事情都是这样。
天色渐暗,那束掉落在地的香槟玫瑰已经溅满了泥点。
路听野回过强忍身上的冷意起身,转了几个帐篷后找到谢铮。
“把常乐要捐赠的所有手术安排都给我。”
谢铮看着他红肿的眼,轻声劝说:“你来的太晚了,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不是阻止。”
路听野的声音又哑又沉,整个人都没了来时的丰神如玉。
眼神也像蒙了尘,遮住了往日的光彩。
他哽了又哽,才说出一句:“我要主刀。”
淅沥沥的雨砸在石板上,小小的水坑里倒影着重建后的灾区。
谢铮答应了路听野。
沈常乐所有的捐赠手术都由他主刀。
路听野留在了南城,这里的临时医院刚刚搭建好。
他加入了支援的队伍,给自己排了一个接一个的手术,不眠不休。
仿佛只要不停下,就能将麻痹自己,这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他没有去京都,沈常乐也没去赈灾……
谢铮看着路听野眼底的淡青,忍不住出言劝说:“你这样下去,还不到常乐捐献手术,人就垮了。”
路听野别过视线,绕过他往办公室走去:“我还要查房。”
谢铮立即上前,伸手将人拦住:“你今天已经查了两次房了。”
“让开。”路听野面无表情,声音却透着浓浓的疲惫,没什么威慑力。
“她那么爱你,要是看见你这样,一定会难过的。”
谢铮说着,拿过他手里的病理本:“再不休息,常乐的捐献手术,我只能麻烦别人替你做了。”
闻言,路听野睨了他一眼。
但好在没再说拒绝的话,只是沉默的转身离开。9
太平间内。
路听野靠在墙边,眺望着沈常乐躺着的地方。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但眼里的低落却快要溢出来。
失去爱人的痛苦并不是在得知死讯的那一刻。它会藏在时间的深处,当你某一刻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时,过去美好的记忆就会裹挟着刻骨铭心的痛意袭来,逼的人窒息。
恰如此时此刻。
路听野看了会,心里就涌上密密麻麻的痛,像被蚂蚁啃噬。
根本无法去想,余生没有了沈常乐,他该怎么活下去。
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声打断他的思绪:“听野!”
甘棠站在太平间门口,轻声叫他:“我来找你做复诊了。”
路听野偏过头,神色莫名的看她一眼:“你为什么站在门口?”
“我……”甘棠支支吾吾,“里面又黑又冷,我害怕。”
路听野心情不好,神智却无比清醒。
他定定的凝视着甘棠:“你怎么找到这的?”
甘棠站在光下,一双眼如含秋水,纯洁又无辜:“我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说你在南城,我就来了。”
路听野“哦”了一声,又问:“那他们没有和你说常乐的事情吗?”
甘棠脸上的表情僵住,半响后才回答:“没……没有啊。”
只字不问沈常乐。
路听野也没拆穿她的谎言,而是抬手指了指床上的沈常乐:“她就在那儿,你不是她的闺蜜吗?应该进来看看吧。”
甘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里闪过心虚和恐惧。
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路听野全程都没挪过地,他目不转睛的审视着甘棠。
两人像是无声的对峙着。
良久之后,甘棠败下阵来,她攥紧了手指,走进太平间,一步一步走到沈常乐面前。
纵使甘棠没把沈常乐当朋友,此刻也骤然红了眼。
她捂住嘴,立即转过身,不断在心里默念:“对不起……对不起……”
可愧疚完之后,心里又忍不住冒出一丝庆幸。
她在心里劝慰自己:“乐乐,别怪我,你死了比活着更让我放心。”
人生有很多无奈的事情,但那些在死亡面前都不值一提。
甘棠是坏,但走出太平间时,腿也是抖的。
路听野一个眼神都没给她,自顾自朝着办公室走去。
甘棠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不甘心。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
直进坐在沙发里,甘棠才回过神来:“听野……我的病好像又严重了。”
“嗯。”路听野头也没抬,“你找别人给你看吧。”
甘棠一愣,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常乐说的对,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路听野说着,将桌上的文件整理好,丢在桌上。
“这时你在我这的治疗记录,走吧。”
甘棠的表情凝固住,半响才明白路听野的意思。
她瞬间慌了神,急切的站起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路听野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各类病例,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手术,话都没回。
甘棠的心态有些失衡,她特意从京都飞回来,可不是为了看看沈常乐的尸体。
悲伤是有,但不足以让她放弃路听野。1
“路听野,我说我不想换心理医生。”
甘棠双手撑在桌上,心里的想法毫不掩饰。
闻言,路听野往后一靠,抬眸看她:“甘棠,不要让事情太难堪。”
难堪两个字太过锋利,片的甘棠体无完肤。
她收回手,站直了身体:“路听野,我从大二那年就开始喜欢你,到现在已经6年了。”
“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比沈常乐少,她只是比我早遇见你而已!”
“我也可以做你的病人,你看看……”
“出去!”路听野冷然开口。
骤然被打断,甘棠的话卡在喉间,宛若鱼刺。
“甘棠,我对你的照顾,全部都是因为你是常乐的朋友。”
路听野面无表情,说的话字字如刀:“如果你家没有格列宁的靶向药,我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听到真相的甘棠后退一步,脸色苍白:“那你又为什么要维护我?明明有好几次,你都在乐乐面前维护我!”
“我说的话都是事实,并不存在维护。”路听野双手交叉在一起,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感情。
甘棠的心紧揪在一起,手脚都冷的不像话。
她不敢相信自己苦守了6年的感情,甚至不惜背叛最好朋友,最后竟然只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甘棠脸上闪过一抹苦笑,而后浑浑噩噩走出了办公室。
路听野没管她,所有的心思都埋进了排好的手术上。
时间转瞬即逝。
人死后很难保持器官活性,谢铮催着路听野带着沈常乐的尸体回了深市。
几乎是下飞机,手术就准备好了。
最先捐献的是沈常乐的眼角膜。
路听野久违的剃掉下巴上的胡茬,将自己收拾的干净清爽。
他做了成千上万的手术,从没哪次像现在这样,紧张又绝望。
这种情绪在沈常乐被推进来时达到了顶峰。
路听野难以抑制的手抖,他掀开白布。
心疼和心悸的窒息感一起涌上来,路听野却迟迟没有下刀。
他后悔了。
于是“嘭”的一声,手术刀被路听野丢到地上!
亲手给死去的爱人做器官移植手术这样的事情太过残忍。
于路听野而言,这就像是轻手斩断心里的期望,把自己往深渊里推。
谢铮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时间,叹了口气提醒:“路医生,这是在手术台上……我们在做器官移植手术,你还有1分钟时间。”
路听野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
杨枫从没见过这样的路听野,他向来风度翩翩,克己复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理智。
他上前将手术刀捡起,拿了一把新刀递到路听野的手里:“沈医生已经死了,接受捐赠的人还在等着。”
路听野手止不住的发抖。
手术刀就在他的掌心,可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刀。
一个小小的,简单的眼角膜捐赠,却让路听野束手无策。
杨枫忍不住叹了口气:“路医生,就算你不愿意做这个手术,也会有别的医生来做。”
路听野明白。
他就是不想让别人来做这场手术,才决定自己来做。
刚刚摔手术刀那一下,不过是感情和理智的最后博弈。
路听野握了握手术刀,几乎快要咬碎了后槽牙。
最终还是亲手摘下了沈常乐的眼角膜……
那双眼睛曾用各种情绪看过他,有期待,有高兴,有喜悦,有难过,有愤怒,有失望。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剩下了。
路听野浑噩的朝着手术室外走去。
出门的刹那,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身体鲜活的生命力。
身边的杨枫立即扶住:“路医生,节哀。”
路听野推开他,轻轻摆了摆手。
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没人能做到感同身受。
但路听野却突然想到了沈常乐失去奶奶的样子。
她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世界骤然崩塌,整个人都被绝望淹没。
可自己却始终没接电话,整整三十个未接来电,一个也没接……
路听野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艰难的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洗手台边,躬下身去洗脸。
下一秒,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路医生!路医生……”杨枫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可路听野太累了,愧疚和悔恨早就击垮了他。
给沈常乐做完手术,这口气就松了。
路听野疲惫的闭上眼,睡意一涌而上。
恍然间他似乎看见沈常乐逆着光朝自己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