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日如此癫狂,原是因为从陛下那里得知了这门婚事。
陛下应当是想让殿下彻底死心,不可再为儿女情长毁了其他。可惜帝王心却终究是没琢磨透他人尚且敢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勇气。
舒长清深深吸了口气,抓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不能失态,不能犯错,不能露出一丝叫他人可以抓住的把柄。
今日……本应当是自己的生辰的。
舒长清出生的时候,命数并不好。
青云寺的大师替尚在襁褓中的女婴算了一卦,算出这女婴将来命运坎坷,多受蹉跎,且处处有难,若是行事不妥,还会有血光之灾。
这卦一出,脾性急的父亲就差点拿起他的枪杆来捅了这大师,母亲则凄凄切切的痛哭起来。
舒家女儿就这么一个,还算得如此命数,这叫人怎么接受?
大师斟酌着,又是念念有词又是画符泼酒,终于给夫妻二人出了个主意。
对外宣称个假的生辰八字,一个吉时,一个有福的八字;对内则将此生辰写在黄纸上烧成灰,给女婴喝下,并要夫妻二人从小教女孩行事端正,不碰武不动刀,止步于书房,停留于闺阁,由此才可堪堪逆天改命。
舒家夫妻忙不迭地答应。
舒长清小时候不懂得母亲为何总给自己寻来最严厉的管教婆婆,一举一动都要像是被戒尺衡量似的行动;若有分寸不妥,便是厉声训斥和掌心挨打,直让舒长清眼泪汪汪,委屈难言。
一次幼时,也许是孩童天性,舒长清终于忍不住管束,在一次热闹集会的日子里,偷偷溜出了府。
那一日在舒长清的记忆中永远鲜活明亮,处处是明艳的色彩;纵使日后多少次她路过了同样的街道小摊,却再无当时的心情。
那一日尚年幼的她好奇贪婪的注视着一切,享受着属于孩童的放肆乐趣,彻彻底底的体味了一把快乐的滋味。
但在闹市街头,一个独行的小女孩到底是会引起歹人的注意。
在舒长清还没回过神来,她的胳膊就被人抓住了,捏的生疼,以足以让她跌跌撞撞的力度扯着;一个佝偻的妇人凶神恶煞的冲她吼,「赔钱货,你又往哪跑去?莫要再闹,随娘回家!」
她惊恐的眼泪都要掉出来,支吾拒绝,可零碎的语言根本斗不过那妇人,让她只能无助的被拖拽着走。
直到有人反方向拽住了她。
那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穿着华贵,一脸意气风发。他一边牢牢拽着舒长清另一只手,一边嗤之以鼻的对那妇人开口。
「这姑娘生的如此肤嫩貌美,怎的会是你这干瘪妇人的孩子?你莫不是个拐孩子的人伢子吧。」
那妇人顿时恼了,嚷嚷着让小男孩莫多管闲事,甚至还装模作样的抬手要打人。
不过很快就被一群暗卫摁住了。
那时舒长清才知道,那时救了她的是当今三皇子,年仅九岁的卫延盛。
他救了他,又送她回府,临走前还笑着同她说,外面危险的很,小姑娘莫要随意外出。
舒长清只记得自己呆呆的看着卫延盛离开,似乎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之后的事,便是自己被母亲哭着打了许久。
那还是自己第一次见母亲哭成那样,全然没了平日的模样,对自己又哭又骂,又是撂下狠话,说不愿再要自己这个孩子。
直到自己也终究是慌了,哭喊着抱上母亲的腿,垂头认错,再与母亲一起抱着痛哭。
后来,后来母亲和年幼的自己说了许多当时无法理解的事情;唯一清楚记得的,那便是自己原本的生辰时刻,是个糟糕到所有人都想要隐瞒的秘密。
而后愈发长大,自己也渐渐可以理解父母的苦衷了。舒长清并不恨父母,相反,她觉得这很好,这对她来说,父母做了正确的决定。
她久坐在桃花树下,静静的守着那壶冷下去的茶。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从背后猛的抱住了她,刺鼻的酒味袭向她鼻腔。
是卫延盛,不知何时回了府,又不知何时入了院门。
舒长清还在思考他这一路是否叫太多人看见,自己明天又要如何替他遮掩。她的思绪被打断,卫延盛慵懒的嗓音贴在她耳边响起。
「西贡的月牙白……不错,好品味。」
男人的嗓音里带着醉意,有一丝酥,吹在耳边痒痒的,叫舒长清垂下眸子,下意识躲了躲。
「殿下若想品尝,臣妾便再沏一壶;这壶已经冷了,喝了对身体——」
她话音未落,男人便抓起冷茶,就着壶嘴一饮而尽。
茶水从他嘴角淌下,在舒长清的肩头打湿一小片。
令人不适的冷意。
「冷茶只配迟来者,倒适合我了。」卫延盛自嘲的笑,随手摔了茶壶到一旁后,猝不及防的捞抱起舒长清,跨步往屋内走。
舒长清倒抽口气,却不敢吱声,只是紧紧搂住了卫延盛的脖子。
她不敢叫嚷,生怕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屋内,卫延盛扯下床帘薄纱,压在舒长清身上。他没有急切的动手,只是一动不动了片刻后,似醉非醉的忽然问了一句。
「你到底图我什么呢。」
舒长清垂眸。「殿下深得圣心,乃当今皇位唯一合适的后继者人选。舒家代代为黎国守卫边疆,臣妾愿与殿下结姻,以示舒家忠诚,以表未来……」
她话语未落,面上一侧忽然重重的挨了一耳光。
卫延盛或许并没有用那么大力气,也许对卫延盛来说他大概根本没用力;但那耳光还是抽懵了舒长清,在她面颊一侧上迅速留下了通红的指印。
她慢慢的,慢慢的回头,对上了卫延盛猩红的,盛着醉酒后明显怒意的眸子。
「就因为这些可笑的理由,你们便要棒打鸳鸯,拆散他人……你们有心吗?你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吗?我不是你们攀附权势获得圣宠的工具,我爱的女孩今晚将归于他人,而我却不能作为她的男人度过余生!」
他越说越激动,怒意到后面根本压不住。
泄愤似的,他撕开了舒长清的衣裙。
在绵长的疼痛交织下,舒长清感觉自己现在无非是一副空荡荡的躯壳罢了。
她盯着头顶上微微摇晃的帘子,眼角有微凉的泪流出,很快隐没于她的发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回忆起自己幼时第二次见到卫延盛的时候,他们隔着宫宴的桌子对视,那个小男孩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回忆起自己偷偷告诉了卫延盛自己真正的生辰,忐忑不安的女孩生怕被男孩厌恶或者视作不详,却在几日后,自己真正生辰的那一天,等来了男孩亲手挑选的礼物。
那是一把桃花簪,朴素却简洁大方。
她记得男孩塞给了自己礼物,一脸意气风发。
「我断不能允许他人如此对待你的,哪有那么多迷信的话?呸,一群糊涂人罢了!你的生辰好得很,此刻正值桃花开,怎会有不详血光之兆?」
那时候的卫延盛,在自己眼里闪闪发光。
她回忆起这个闪闪发光的小英雄,在那不久后,一脸惊喜的贴着耳朵偷偷告诉她,他喜欢上了沈家的那个姑娘。
她记得他说,「长清,我将来定要娶她。」
今夜,偌大京城,万家灯火。
沈家三嫡女与当今状元郎杜斌成亲同房,喜结连理。
三皇子府,舒家长女第一次落红。
4.
那晚疯狂后,舒长清足足有数月没和卫延盛正面打过交道。
也许是卫延盛在刻意躲着她,也许是她刻意躲着卫延盛,两人借着圣上下达的治理水患的旨意,彼此心有默契一般的开始了无声的合作。
卫延盛在外奔波,而舒长清在内打理。
卫延盛联系各地灾区,查看水患,修理堤坝,严查贪污;舒长清巩固府上名声,戒斋数日,为逃亡来京城附近的难民们施粥。
卫延盛名声大起,在完美解决了这次水患后,得圣上赐号,封为贤王。
卫延盛匆匆回京后,回府上不过是为了拿点卷轴书籍,却不凑巧的和舒长清在拐角处相遇了。
两人皆没有开口说话,明明是夫妻此刻却比陌生人之间还要冷漠。
卫延盛打量着她,舒长清看起来更瘦了些,显得她愈发弱不禁风;他的目光停留在舒长清的面颊一侧,那上面早已不见任何踪迹。
他在那一夜后记得自己的疯狂和过分,更别提在第二天狼狈似的逃离了那个现场。但最让他不敢面对的是,在那一刻他心中对舒长清的愧疚心疼,远远超过了对沈娇的背叛感。
他素来觉得自己是伟大的,试问哪个男人可以为了一个得不到的女人守身如玉?
可等他真的破戒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多少对沈娇的歉意,反而只一个劲的反思自己,为何如同禽兽一般那样对待舒长清。
幸而随后不久他就接到了圣旨,匆匆离开京城。
他一头扎进事务中,恨不得用忙碌麻痹自己。
但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去打听京城的消息。
在得知舒长清操持得当后,他居然有一丝欣慰和满足。
因为有舒长清在,自己才会在这般焦头烂额的事情中不必忧心京城里的事。
他听说舒长清戒斋祈福,偷偷遣人往府内送了许多补身子的药;他听说舒长清在京城外打着皇子府的名义接济难民,又暗地里增派了人手保护她安危。
也许是因为良心谴责,又或许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女人,卫延盛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对舒长清狠下心来。
而此刻与她在府中相遇,卫延盛端详着舒长清,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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