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他终于回头看我,脸上流露着一丝迷茫。
过了很久,他把舒枝放下,独自离开了,他的脚步第一次不再轻快。
舒枝喜欢李以敬,他是知道的,这个傻子,从来都不知道为自己争一争。
再见到云漠,是在一个月以后的齐王的晚宴。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所以在王府后花园里,看到云漠的身影时,我跟随了过去。
我像只追逐光明的飞蛾,眨眼却又找不到他。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云漠怎么会出现在齐王府。突然,他出现在我面前。
「云漠!」我欣喜地唤道,往前走了两步。
他避开了,浑身散发着冷漠凛冽的气息。
我笑意冷却,从来他也不对我笑,但不会如此避如蛇蝎。
他看着我,仿佛在打量着一个陌生人。
「小姐,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十二岁那年,家中遭难,仇人追杀。芸姨用命救了我,从此我跟她女儿相依为命,我身染恶疾,她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却还照顾着我,让我痊愈。」
我攥着裙子,知道他说的是舒枝。
「那时我就发誓,这一世,要护她平安,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可是,那个小姑娘,在及笈之年,孤零零地死在了井里。」
我如坠冰窖。
「你想说什么?」
他从腰间拿出一个玉佩,我看清玉佩的样子时,双手颤抖了起来。
「她出事第二天,我又回去看过她。然后我在她手里找到了这个。」他举起了玉佩,嘴角浮出一丝惨笑。
「这是您的玉佩。」
我忽然感到一丝苍凉,低头轻笑一声,再抬头时,脸上一片漠然。
「对。我杀了她。」
他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却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垂着脸,睫毛微微忽闪着,奇怪得有一种脆弱感,他艰难地问: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只是个丫鬟,我杀了她又如何?」
他无声地惨笑了一下,面无血色:「小姐觉得下人的命,都不是命吗?」
「对。下人就是下人,地位卑下,命如蝼蚁。」
我直视着他的眼,心里叫嚣着,讨厌我吧,憎恨我吧。反正我的人生,已经如此乏善可陈了。
他曾是我的光,可是光不肯照亮我的人生,那就让我把这道光熄灭吧。
从此宋书玉的人生,再黑暗再污秽,我也要一个人走下去。
他拿起了一把匕首。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没有看我,仿佛连看我一眼也无法忍受一样。
「你要杀我替她报仇?」
「我欠芸姨和舒枝一条命。」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个月才来找我?」
他微怔,但又摇摇头,眼里有了杀意,举起了匕首。
我闭上了眼睛。
良久,我等待着,很久很久,却最终听到匕首坠地的声音。
云漠背对我,说了句:
「我倒想看看,如果换作小姐在意的人的命,小姐是否还会觉得不值一提。」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差点摔倒时,落入一个怀里。
是李以敬。
他白衣如雪,嘴角带笑,如天上明月一般。
清脆一声,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这一巴掌用尽我所有力气,他侧着头,笑意却更甚,竟无一丝动怒。
那天夜里,我就检查了,舒枝的手里,根本没有我的玉佩。
那个玉佩,分明是后面有人塞进她手里的。
那个人,只能是李以敬。
我浑身抖得厉害,声音嘶哑:「你骗我!」
说什么愿意跟我做假夫妻,分明一开始就是算计。
他笑着用手背轻轻擦去嘴角的血渍,又拿出手帕擦拭我额头上的汗。
动作极其温柔,每一个有意无意的触碰却如毒蛇缠身一般。
「是你太傻。我怎么可能成全你和那个侍卫。」
「你想借我手杀死舒枝,再除掉我,李以敬,你好手段。」
「我怎么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让那个侍卫知道,是你杀了那个丫鬟。」
「我跟你说过,我们一生,都会绑在一起,宋书玉,你明白了吗?」
他像在耐心地哄着孩子。
他真的很可怕。
利用舒枝,他让他哥哥李瑞之再无翻身可能,也让我和云漠之间成了仇敌。
他拿出一只珠钗,插在我的发髻,在我耳边低声说:
「不许取下来。」
我从内到外都在颤栗。
觥筹交错的宴会,李以敬坐在齐王身旁,又换上了他谦谦君子的假面。
自扳倒他兄长以来,他平步青云,加上和他舅舅陆将军在边防历练这些年,立了功劳,又在近来饥荒时进言献策,成为官家面前的大红人。
他几乎是宴会的焦点,而贵女们打量我的眼神,充满了我熟悉的嫉妒、不甘和嘲讽。
她们一定在想,李以敬如此端方君子,被官家「可堪大用之材」,我如何配得上。
「小姐,该喝药了。」
一双干枯的手端着一碗漆黑的汤,伸到我眼前。
是母亲的慢性毒药,此时父亲的注意力全放在宋姨娘身上,每到这时,她都要喂我毒药。
「我不喝。」第一次,我拒绝了。
我不是争宠的工具。我是一个人。
「小姐,这可是夫人吩咐的。」那老奴仆语气多了丝强硬,强调了「夫人」二字。
我抬头,李以敬在灯光璀璨处谈笑风生,而我缩在这个昏暗的角落,被逼着喝下母亲的毒药?
明明我们都如此卑劣,凭什么?
压抑到极点,我喊道:
「我说了不喝!」
我打翻了那碗药,碗落下碎裂,药溅湿了我的裙摆。
大厅安静下来,都看向我。
刺向我的目光如同看一个小丑一般,或不解或皱眉或憋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宋府大小姐果真如传闻一般,乖戾粗鲁,苛待下人,不合时宜。
我感到窒息,我跑了出来。
后院有箭靶,我抓起箭,拉满弓,把靶子当作李以敬,一箭一箭射过去。
突然我看到旁边角落里猫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偷看,刚才在宴会上我就看到过他,大概是哪个奴仆的孩子。
他竟然一路随了我跑过来。
我一腔恼怒更甚,连这么个小贱仆也来看我笑话。
我把箭瞄准了他。他呆傻地望着我,也不知道要跑。
在箭朝他飞去的那一刻,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他会死的。
这个想法让我心中一惊。那一刻,我竟有一丝后悔。
箭即将射中男孩,突然,一道黑影飞过来,矫健如鹰隼,一脚把箭凌空踢落。
是一个玄衣少年,他顺手把小男孩抱住,护住了他面前,仿佛想去挡射过来的下一支箭。
静默。
他感觉到我没有再射箭的意思,于是站起来,抱着男孩走向我。
我心虚地往后退,我已经预料到他会怎么说,蛇蝎心肠,心狠手辣,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他的面容从黑暗中浮现,我双颊滚烫,根本不敢看他,这一刻,不知为何,我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卑劣。
一声轻笑。
「宋小姐,别害怕。」
我猛然抬头。是一张有点熟悉的脸。
「不记得我了?」他的清澈眉眼带着笑意。
「那你还记得猴兄吧?」
一只小猴子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两只手举着,龇牙咧嘴,围着我手舞足蹈。
是陆宇昂,陆将军之子,李以敬的表弟。
他又看向怀里的小男孩,说:「他没受伤,你不用担心。」
又对男孩说:「小家伙,姐姐不是有意的,你不会怪她的,对不对?」
男孩摇了摇肉嘟嘟的脸:「姐姐好看,我不怪她。」
他噗嗤一笑,嘴角飞扬:「好看也不可以偷看哦,会被当作登徒子的。」
「是因为刚刚在大厅里姐姐快哭了,我怕她不开心,就跟过来看一下她嘛!」
我感到一阵眩晕,眼中竟有酸涩之意。这个孩子,竟然是唯一在乎我的难过的,而我,竟有一刻想杀了他。
小孩儿离开了。
「陆宇昂,」我看向他。
「我是故意放的箭。
「我知道你看到了。」
「是,我看到了,」少年的脸上没有谴责,竟有一丝悲悯,「我也看到你后悔了。」
所以刚刚他才叫我别害怕的吗?
莫名有种被看穿的恼怒,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刻薄又尖厉。
「你懂什么?他只是个奴仆之子而已,我根本不在乎……
「陆少将军,刚才如果不是你挡在他面前,我就会射第二支箭……」
「没关系,我皮糙肉厚,你射中了我也扛得住。」
我被这话噎住了。明明是面如皎月的少年,说得自己金刚不入一样,而且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况且,以你的手力,」他轻笑一声,「要将我重伤,恐怕很难。」
对于这个在战场厮杀长大的人来说,自然觉得我是花架子。
「这支钗子,」他看到我发间的珠钗,「敬哥终于送给你了。」
什么叫终于?
他一笑,露出一排皓齿。
「那是三年前,我们还在边关时,他帮过的一对老夫妻送的。那对老夫妻清贫但恩爱,说公子如此好心,把它送给心仪的姑娘,定能白头到老。」
「我经常看见他对着钗子发呆,看来他还是送出去了。」
呵,就这么个破钗子,李以敬竟然揣了三年。
等等,有个想法在我心里冒起。
李以敬,是不是,对我有一丝情意。
我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稍纵即逝。原本打算把这簪子扔了的,现在看来,倒是能有点用处。
李以敬,你难道不知,情之一字,最为致命吗?
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时,我就不怕你了。
没想到,我的机会来得如此快。
晚宴过后,齐王邀请宾客上游船游湖。
几艘华丽大船乘着晚风,游在湖心,船上人们其乐融融。
突然,一声尖叫,一群刺客凭空出现,腥风血雨瞬间来临。
所有护卫都护着齐王和其他达官贵人。我缩在角落,突然看见不远处,瘫坐着偷看我射箭的那个小男孩,他在嚎哭着。
眼看刀剑就要落在他身上。
我咒骂了一句,一把把他拉到角落藏好,恶狠狠警告他,让他闭嘴。
然后我就去找李以敬。
李以敬护在齐王前面,攻过来的刺客,多半是倒在他手下。
我站在船边。
一把刀向我挥了回来,我抓住机会,大喊一声:
「李以敬——」
向后倒去那一刻,我看见他转过来的脸上,露出来惊恐,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我落进冰冷彻骨的水里,水没过我的脸。我死死向上望着。
耳边厮杀和惨叫声变得模糊,船上的景象诡异地扭曲着,火光漫天,恍若人间炼狱。
我扑腾着,装作快溺水一般。
我在赌,赌李以敬对我有意,赌他会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朝我奔赴而来,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他抓住了我。
黑暗里,我嘴角有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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