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瞧见我,愣了愣。
看见我手里的烟,更愣了。
很遗憾,他连我什么时候学会抽烟都不知道,他不关注我挺久了。
小姑娘也愣了。
我发神经一样,开始咯咯地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我拿出手机,将我这么些年和江枫的那么多大尺度的床照,一张张在小姑娘面前放大翻出,看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瞪的像铜铃。
我漫不经心:「送佛送到西,我来替他跟你解释吧,他会跟你说,我俩没感情,逢场作戏。他说的都对,我俩没感情,财色交易。但是吧,像我这样的女人,他还有七八九十个。小姑娘,我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感情,所以特地跟你说一声,你看看接不接受这样的男人。」
小姑娘一个耳光就招呼在江枫脸上了,好看的小鞋子也不要了,「咚」地摔在地上,掉头就走。
很好,很坚强,一滴泪也没掉,比我强多了。
江枫猛地扇了我一巴掌,不轻不重,恰恰打得我侧过头去。
「她的麻烦你也找?你是什么身份!她和你,能一样吗?」
我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是啊,她和我不一样。
她是真心的,我是为了钱。
我面无表情闭上眼,指间的烟快要燃尽了,我不曾抬头,地上也还是一分一毫的,湿了。
下一刻,人群乌泱泱的聚拢过来。
我转身离开,我想我就不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我是什么身份?江枫的情人?玩腻了的旧情人?
是啊。
别忘了身份。
玩物就该有玩物的样子。
情人要有情人的本分。
毕竟,我是主动找上江枫的,跟个出卖自己的女人一样,拿走搁在他车头的那瓶水。
今天那个姑娘,没我漂亮,没我听话,更没我聪明,没我懂他。
可就占了一样,她是真心的。
我知道江枫图她的真心,他喜欢女人的真心。
可我也是真心的。
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喜欢他了。
他都知道啊。
温雅姐姐傍了大老板离开后,我曾轰轰烈烈追过他的。
任性恣意,明艳单纯,纠缠着,像攀援而上的菟丝花。
「江枫,我这件百褶裙好看吗?哎呀,你别敷衍啊,你看嘛你看嘛!」
「江枫,今天我过生日哩,你陪我去斯里兰卡吧。现在、立刻、马上!」
「江枫,这个公文包好好看哎,好衬你!我买下送你啦!希望你喜欢!」
那时江枫看着坐在紫藤花秋千上的我,笑得宠溺:「你个嚣张的小不点,居然敢叫我名字,我大你这样多,至少也该叫声哥哥吧。」
「哥哥?我不。我才不叫哥哥呢,要叫哥哥,岂不是你要把我当小孩,看扁我了?」
「难道,你不是小孩?」
我跳下秋千,背着手跳到他面前吐舌头:「江枫!我要你把我当一个女人来看待,我要你,把我看作你最美丽的情人!」
抽了十年烟的江枫,被自己的烟呛到了,咳咳两声,他修长的手微微发抖:「胡说什么!」
他耳朵红了,好可爱呀!
我拍着手,弯着双眼哈哈大笑,我拍手说江枫哥哥,你好可爱呀!我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繁花簇拥的秋千里,荡着荡着,离他忽近忽远。
而今,我在想,江枫喜欢那姑娘什么呢?
满心情意,看着他,无比纯粹的一双眼么?
啧。
真是令人怀念。
我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呆坐了很久,江枫还记得,当年我看他的眼神么?
半晌后我又觉得可笑。
莫说是江枫,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那姑娘像我。
可终究,不是我。
我知道江枫厌弃我什么。
厌弃我的世俗,我的凉薄,我的虚荣,我的贪婪……厌弃我可以为了钱出卖我自己,就跟温雅一样。
他厌弃那样的女人。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我家道中落后,为了躲避蜂拥而至的债权人,我隐姓埋名,从一个城市流落到另一个城市。
我考上音乐学院没钱上。
我去火锅店打工被浇了一腿开水,人连我的工伤补贴都吞,右腿到现在还有一块丑陋的疤。
我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个书桌,楼下小卖部的师傅帮我抬到三楼,我感激给他倒水,结果他顺手摸了把我屁股,差点给摁在床上侵犯了。
他老婆知道后往我门口泼屎,去我打工的火锅店闹。
我被开除了,房东要我赔他被泼了屎的门。
小卖部师傅甩了我一耳光,说我长这么漂亮,天生就是给男人干的,说我穿那么骚,就是专门破坏他们夫妻关系的。
火锅店姐妹也阴阳怪气,攻击我说我就不像是干这一行的:「她干嘛不走「捷径」呢,能赚其他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那时候,我也就理解了,为什么绑架我的几个农民工,会为了那区区几万块,铤而走险。
几万块,过去我打发叫花子哩。
原谅我,我长这么大,没受过什么委屈的。
我太脆弱,我受不了。
我从小喜欢唱歌,爸在的时候,请私人老师教了我好几年。
在火锅店洗碗时,我偶尔唱几句,同事们都掩住嘴讥笑,说我这样的,应该去做夜场。
我就再没唱过了。
有时候,我会去艺术学院门口痴痴看。
里面姑娘都挺漂亮。
那么些豪车停在楼前,零星几辆,车头或车顶放着一瓶水。
有些女孩拿走了那瓶水,坐上了副驾驶。
看着那些蝴蝶般的年轻姑娘,我有一种忽然间枯萎了的感觉。
我的人生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这辈子,注定劳劳碌碌,状若蝼蚁,运气好的话,会遇上一个,像摸我屁股的,小卖部老板那样的男人,吵吵闹闹,囫囵一生。
我忽然想起,被击毙的那个农民工,后脑勺的洞,有拳头那么大。
一条命,三万块。
多贱啊。
我不想这样活。
我想为我自己,搏一个前程。
我走上前,鬼使神差握住了其中一瓶水。
那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认清自己。
我是如此平凡,如此的芸芸众生。
我和普天之下,那样多的拜金女,抑或肮脏街头,闪着红灯的「洗浴店」里,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曾以为爱情很重要。
有如神明临世。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有道是孟女哭城、梁祝化蝶、霸王别姬。
可惜啊,人是有欲望的。
我曾以那样崇拜的眼神看着江枫,在他和青梅竹马的温雅纠缠的那么多年月里,将自己的小心思收藏,有时候千里奔赴,就为偷偷看他一眼,一眼就足够。
我曾在大年初一,不远万里,飞去杭州的灵隐寺祈福。
祈求我佛保佑,保佑江枫哥哥和温雅姐姐,白头偕老。
祈求江枫哥哥,一生顺遂。
后来听说温雅姐姐跟个大老板走了,只留下一封信。
我还蛮看不上她的。
我陪着江枫,陪他说话,从网上找各种各样的资料开导他,每天像个小丑,给他讲那样多的笑话。
后来我被债权人逼的像阴沟里的老鼠,想的也还是赶快远离他,别给他添麻烦,他赚点钱也不容易,我就别再拖人下水了吧。
而在我握住其中一瓶水的一刹,我认清了自己,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我想要好看的小裙子、星空一样的眼影盘、镶嵌着玫瑰的金色发卡、好吃的牛肉汉堡、安逸的生活……我想要……
人是在一刹那间苍老的。
我低垂着脑袋,脸上火辣辣的,像一只煮熟了的虾米。
水的主人开了车门走下来,我抱着水,本能向后退了几步。
他叫我抬起头来。
我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诧异而欣喜的赫然抬头,待撞入他一双暗沉的眸子时,我脸上的欣喜,慢慢凝滞在嘴角。
江枫。
我低头笑了一声,带着无所谓的腔调。
哈。
我突然双手捂住眼睛,蹲在地上,哭的歇斯底里。
「第几次了?」
宽敞明亮的半山别墅里,江枫坐在沙发上,笼着手点烟。
已经入夜了,屋里有些黑。
我只看见他手上猩红色的烟头一跳一跳。
我应该像个犯了错,被抓包的,手足无措的孩子,在他面前。
然而没有。
生活是很能消磨人的,我累了,哥哥。
我没什么反应,只是靠着门框,涣散、空洞、麻木。
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
这些年,我过得很苦。
手上全是茧,心里也是。
「第一次。」
「你最好说实话,」江枫干笑了一声,「我不碰脏了的女人。」
我赫然抬头,像给针扎了一下。
很快又垂下眼,淡淡说:「你试下就知道了。」
「去洗澡。」
我茫茫然去洗澡。
卫生间里巨大的圆形浴缸,跟之前我家的一模一样,温热的水打花洒处淋漓而下,雾气蒸腾的,让世间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他发迹了。
真好。
我看见卫生间里,搁着半罐海蓝之谜,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有女人吗?
也是,他是男人,他有需求。
我又给针扎了一下。
我全身只裹着江枫的一件白衬衫,侧倚在浴室门框上吹头发。
我故意将眼神调到暧昧,下巴微抬,「哥哥,你不在的这几年,我过得很不好。」我的眼睛要融化了,有意无意露出小半截细嫩的脖颈,将那楚楚可怜,又任人宰割的模样做了个十足十。
江枫喉头动了动,手里的烟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走过来,将我推到墙上,搂住我的腰,低头吻我的嘴。
我心脏生长的地方,一抽一抽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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