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钦蓉看着眼前之人,忽然想起来,她十六岁那年入主中宫,成为他的皇后,现今八年。
最好的年华,全数都留在了这一片片青砖黛瓦垒起来的高墙里了。
而那个让她心甘情愿把自己围在这里的人,却突然撒手不管了。
“是,臣妾不过淋了一场雨,并无大碍。”
宋钦蓉抬眼透过窗,越过那被暴雨打落的满院桃花。
越过那看见桃枝曼不过的高墙,越过一座座的黑压压的宫殿,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那里有从前的傅司宸。
少年时候的傅司宸,一袭白袍,烈烈红马,是众多皇子中最出色的。
可他却依旧会在下课后偷溜出宫为她掏鸟窝,为她摘桃花,为她铸剑。
他是宋钦蓉的如意郎君,心上唯一的良人。
宋钦蓉嫁给淮郎的第三年,傅司宸出征,长岭一战成名,却也身受重伤,被赵绣儿救起。
从此,傅司宸眼中再也没有旁人。
宋钦蓉回过神,强撑起身跪倒在地:“臣妾已赴约,望陛下金口玉言。”
傅司宸被在身后的手狠狠攥起,从齿缝溢出一句话:“皇后,记性倒好。”
他一挥袖,转身便走。
看着那绝情的背影,宋钦蓉霎时气力全失,软软倒在了地上。
良久,她费力拖着身体,想起身倒杯水,却怎么也起不来。
宋钦蓉下意识唤了一声:“瑾儿。”
空荡荡的宫殿,仿佛没人一样,没有丝毫回应。
是了,瑾儿死了,偌大深宫,再也无人会心疼她一二了。
这宫里的日子再难,她未曾哭过一回,只此刻,一滴眼泪悄然而下,落地无息。
傅司宸,你是真的够狠。
三月十九,桃花开到了最灿烂的时候。
可今年的雨却一场又一场,春色都染上了锈色。
坤宁宫来了新婢女小如,是傅司宸让人送过来服侍她的。
他本人,宋钦蓉却是许久未见了。
只听人说,赵绣儿怀孕后,傅司宸日日都待在了那儿。
宋钦蓉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小如担忧得自作主张叫了陆太医来瞧。
陆太医搭了脉,宋钦蓉忽的想起才问:“陆太医,前段时间我母亲重病,是叫您去瞧的,如今我母亲身体可好了?”
陆太医顿了顿,脸上的神色怪异:“娘娘,您不知道吗?宋夫人七日前亡故,如今……已然落葬了。”
宋钦蓉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可能,陛下已经赐下不生丹,母亲怎么会……”
陆太医不忍地摇头,压低了声音才道:“微臣仔细查过了,陛下赐的不生丹……是假的,承蒙宋家大恩,臣这才冒死告诉娘娘!”
“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一瞬间,宋钦蓉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成了冰渣!
傅司宸给的不生丹是假的!
她忽然想起来,瑾儿死的时候,他就说过,这还只是开始。
他还说,他恨不得将宋家人千刀万剐。
所以,他口口声声说只要她给赵绣儿磕头认错,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
宋钦蓉心头似有无数鼠蚁啃食,钻心般的剧痛。
他骗她,以母亲的性命去骗她给赵绣儿下跪!
她望着空荡荡的宫殿,挣扎着起身,想去找傅司宸问个清楚。
可到了门前,忽然瞥见宫中的桃花树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她陡然明白,经年痴缠爱恨,都是她一厢情愿,傅司宸半点未曾念及他们的旧情。
她笑着,忽然没有了一点力气,狼狈地倒在地上。
宋钦蓉指甲死死抠住地面,压抑得声线只剩痛楚:“淮郎啊淮郎,你骗得我好苦!”
四月二十,谷雨,天晴了。
宋钦蓉却依旧穿着冬装,看着高高的宫檐,和偶尔落在上面的飞鸟。
“陛下驾到——”
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宋钦蓉没有转头,好似没听见一般,也不见起身。
一旁的小如有些着急,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傅司宸进来,瞧见这情景,不悦的皱了皱眉。
“皇后倒是越发懂规矩了,知道朕来,连迎都不迎了!”
宋钦蓉这才回头,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陛下今日竟也有空来坤宁宫,可惜,臣妾宫里连种像样的茶也没有,怕是招待不好陛下了。”
傅司宸看着靠在窗前的宋钦蓉,只见她面色苍白,单薄消瘦得好似一阵风便能吹走一般。
他心里竟有些闷闷的,语气烦躁:“太医院里的人是做什么的,皇后怎么病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好!”
小如只好跪下请罪:“是奴婢不好,没有伺候好娘娘!请陛下恕罪。”
宋钦蓉皱了皱眉,冷冷道:“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傅司宸脸色一沉:“去把药煎来,朕看着她喝!”
不一会儿,常磊端了一碗苦黑的药来,放下就很识相的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两人,傅司宸端起药,冷冷道:“自己喝还是朕来。”
宋钦蓉别过脸,不去看他。
杀母之仇,欺身之恨,已经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她爱了半生的男人了。
这一动作,一瞬激怒了傅司宸!
明明她从前听话乖巧得很,可做了皇后以后,她就总是这般清高自持,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宋钦蓉,少在朕面前拿乔!”
他一把钳住宋钦蓉的下巴,捏开她的嘴,也不管药是不是烫就往下灌。
滚烫的汤药下喉,宋钦蓉下意识挣脱,汤药洒在了傅司宸身上,而后剧烈咳嗽起来。
傅司宸被烫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不妥。
见她痛苦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刺过一下,他下意识道:“对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宋钦蓉不知是不是被呛红了眼,泪花挂在眼角,字字撕心道:“陛下也知道,对不起我?”
傅司宸极是讨厌她这般倔强的模样,又冷下脸:“宋钦蓉,你别不知好歹,朕待你,已经足够宽容!”
宽容?
宋钦蓉忽然想笑,他的宽容就是杀了瑾儿,害她母亲?
她自嘲一笑:“是啊,多谢陛下宽容,还肯让我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傅司宸一瞬面色难看至极!
“宋钦蓉,看来朕纵你太过,才叫你如此放肆!”
他故意冷了她这么多年,到如今她还是这般骄傲不可一世!
她凭什么!还不是仗着宋家的势!
傅司宸恼怒不已,一把将宋钦蓉打横抱起,丢到了内殿的床上。
宋钦蓉一惊:“你要做什么!”
傅司宸钳住她的手欺身而上,双目通红:“你不是怪朕让你做了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吗?今日朕便成全你,早知道皇后是耐不住深宫寂寞,何不早点求朕!”
他如此侮辱,宋钦蓉突然愣住了,想到十五岁那年。
他那般小心翼翼,红着脸问她:“日后,绾绾可不可以嫁我为妻?”
经年如梦,那少年影子也似梦中人一般一点点消散。
宋钦蓉眼中的悲凉一缕缕破碎成沙,哀求他:“傅司宸,我母亲方才过世,求你……放过我吧。”
傅司宸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更是粗暴!
他的皇后,心里除了宋家人,根本没有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你是朕的皇后,天底下岂有君为臣守孝的道理?这不是你早就想要的吗?既是你自己犯的贱,朕今日便成全你!”
她要守孝,他便偏是不让。
他要踩碎她所有自尊,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从此死心塌地的留在这皇城!
宋钦蓉以为她的心已经麻木,可傅司宸一句话,仍能让她痛彻心扉。
她喉头压抑着深深的悲恸,最后只化作一滴冰冷的泪珠,无声无息隐没在枕边。弋㦊
六月十五,晴空万里。
宋钦蓉近日十分嗜睡,很多事情越发的模糊起来。
小如十分担忧:“娘娘,陛下跟大臣们去春猎了,三日后才回来,小如陪您去御花园逛逛吧?您以前与瑾儿姑娘也喜欢去那里散步的。”
提起瑾儿,宋钦蓉却是愣了愣:“瑾儿是谁?”
小如也愣住了,看着宋钦蓉,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提。
只是问道:“娘娘,您近日是怎么了?总会忘事。奴婢再去请陆太医来吧?”
宋钦蓉微微点头,闭上眼,又沉沉睡下了。
再睁眼时,只见陆太医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陆太医,本宫的身子不行了吗?”
陆太医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已经有孕月余,可您身体如此虚弱,这孩子怕是留不下来,若是孩子再大些,难免一尸两命啊!”
她竟然怀孕了?
宋钦蓉抚上小腹,还未来得及从怀孕的欣喜中反应过来,又生生被打回谷底。
这深宫中,她好不容易能有个孩子作伴,为什么会留不下?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陆太医摇头:“娘娘,在下医术浅薄,实在无法想出两全之策啊!”
正说着,小如急匆匆从外面进门,一脸慌张模样:“娘娘,不好了,皇贵妃今日摔了一跤,太医说恐是会小产,需要用国库里的千年人参吊一吊,陛下又不在宫中,这可如何是好?”
按说,国库只有皇帝与皇后才有资格开,如今傅司宸不在,自然只有宋钦蓉有权。
她甚至来不及难过,让小如取了钥匙去拿人参。
可不过一炷香功夫,小如哭着跑回来了:“娘娘,管国库的大太监说,陛下吩咐了,娘娘无权动国库的东西,奴才好说歹说,那人就是不将您的话放在眼里!”
宋钦蓉苦笑了一声。
自傅司宸冷落她开始,宫里人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早该料到。
“如此,你去将上回我父亲给我带来的百年小参送去吧。”
她本不愿管永乐宫的事情,可若是那赵绣儿有事,傅司宸怎么可能轻易饶过她?
小如跪在地上,支吾道:“可是……陛下上回也说了,坤宁宫的东西,不得踏进永乐宫一步……”
宋钦蓉长叹一声。
无法,只得拖着病躯起身自己前往国库取药。
那大太监终究不敢过分,磨蹭半天才取来人参,药送过去,却还是迟了。
三日后,傅司宸自猎宫归来。
听说赵绣儿小产,立时带着人气势汹汹来坤宁宫问罪。
宋钦蓉刚看到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傅司宸一把掐住了纤细的脖子。
傅司宸面色阴沉,眼神狠戾如刀:“宋钦蓉,朕警告过你,你再对绣儿下手,朕会亲手杀了你!”
宋钦蓉几乎无法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傅司宸脸上的杀意,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听说赵绣儿小产时,她便猜到傅司宸不会放过她。
可她没想到,他就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连句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要杀她。
他们少年相识,一起长大!他们做了五年的结发夫妻!究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小如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哭着拉住傅司宸的衣角:“陛下息怒,皇后娘娘她怀着孕,您放过娘娘吧!”
傅司宸冷笑了一声:“那正好,便让这孩子,给贵妃的孩子陪葬!”
宋钦蓉感觉鼻头酸酸的,只听见心脏一寸寸支离破碎的声音,爱没有用,再爱也没有用。
她太痛了,痛到要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