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夜色正凉，月光凄冷。
傅司宸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掰开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满，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
他忽然记起来，他的武功都是宋徵亲手教的，当初在长岭那一战，若非宋家父子死心塌地的支持，如今这个位子只怕与他无缘。
明明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与宋家都很亲密，后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
走过绵长漫漫的宫道，一路红色的宫灯高挂，将人影拉的老长。
再抬眼，傅司宸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走到了长春宫门口。
这匾额已经有些老旧，如这宫殿里从前的主人一般，被人遗忘，被人忽略。
他抬脚走进去，院前的花草四下凋零，宫殿如今仍旧是一片废墟。
秋风冷冷吹过，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一片夜色里，傅司宸仿佛听见有人一声声在叫他：“司宸哥哥，司宸哥哥——”
是记忆中，宋钦蓉的声音。
可漆黑的夜里，除了这座已经烧毁的宫殿，什么都没剩下。
刹那间，傅司宸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悲凉。
他至今不相信，那个女人会这么死了。
说好了，他会在她生产之前回来，可最后，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宋钦蓉，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以为朕会为你这种女人难过吗？”
傅司宸看着眼前的宫殿，骤然哽咽，“朕是皇帝，没有你爱朕，还会有很多人，朕又不是非你不可！姜国可以有其他女子做这个皇后！”
可忽然，他颓丧的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倾泻在脚边的清凉月光，肩头微微抖动。
他的声音隐在黑暗里，几乎要听不见。
“可是，我的绾绾，没有了……”
姜国的皇后可以有很多，可他的绾绾，没有了。
傅司宸不敢想，宋钦蓉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听小如说，她生生流干了血，活活熬死在这宫中。
那时，他的绾绾该有多绝望，可是他却不在身边。
傅司宸想起来，这五年，他还从未来得及对她好过，她少年时受尽宠爱，嫁了他以后，却从未有一日过得舒心。
他总以为，日子还长，只要她不那么犟，只要宋家不威胁到他的国政，他会对宋钦蓉很好很好的。
但，他从未想过，宋钦蓉就这样，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离开了他。
宋钦蓉死的第五日，皇帝下旨，将赵绣儿打入冷宫。
赵绣儿进冷宫之前，最后见了一次傅司宸。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她的闺名。
傅司宸只是冷漠的看着她打着手势，不语。
她忽然笑，原来，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哪怕这些年来她受尽恩宠，可傅司宸早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不是不知道，可越是知道才越是嫉妒宋钦蓉，恨不得宋钦蓉去死。
她又问：“我的孩子，是不是你让人动的手脚？”
可傅司宸仍旧没有回答。
冷宫的门沉沉关上，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敢提起这位盛宠多年的贵妃。
宫人们都以为，皇后仙逝以后，这位贵妃马上就要成为新的皇后。
可是没有想到，皇后没了，这位贵妃忽然被打入冷宫。
小磊子跟在傅司宸后面，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陛下，长乐宫那边的宫人如何处理？”
傅司宸脸色一沉，语气比从前更加冷漠：“重打五十大板，发配教廷司！”
至于赵绣儿，如不是念在当年她长岭救了自己一命，他定然是要让她偿命的！
宋钦蓉死后一月，傅司宸召来小如问话。
他终于不得不接受宋钦蓉离世的事实。
“皇后娘娘走的时候可说了什么话？”
小如跪在他跟前神情比从前憔悴了不少，只低垂着头瓮声道：“娘娘走的时候只抓着奴婢的手，一声声喊着想要回家。”
傅司宸不由收紧了手，又问：“她……给朕留了什么话？”
小如摇了摇头：“没有，娘娘不曾有话留给陛下。”
“嘭——”
傅司宸面前的茶杯被扫落在地，碎瓷片溅开在脚边。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心却像被开水滚过了一遍，痛苦难言。
“她怎会……怎会没有话对朕说！”
小如缓缓抬头看向傅司宸，一双眼睛却平静的出奇。
“奴婢不敢忘记，娘娘走的时候手冷得像冰块一样，流着眼泪说想回家，叫到最后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救娘娘，也没有人带娘娘回家，娘娘不爱了，不恨了，所以最后一句话都不想留给陛下，只让奴婢将长春宫烧得干净！”
一字一句，像刀片一样往傅司宸心头扎。
原来，是宋钦蓉亲自吩咐让人烧了长春宫。
傅司宸与她一起长大，他怎会不知道她的意思。
宋钦蓉到最后，什么也不想给他留下，这是再也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
他知道她性子烈，却没想到她对自己也这般狠，连个全尸都不给自己留下。
他摆了摆手，有些无奈的开口：“你走吧，念你这般护着她，也不枉你与她一场主仆情深。”
深夜，大红的宫灯挂在廊前，凉风习习而过，将影子晃成几片。
傅司宸站在廊下，忽然想起来，少年时，他还不是皇帝。
这宫里的每一条宫道都有他与宋钦蓉相携走过的背影。
宋钦蓉那时候指着高挂的灯笼问他：“司宸哥哥，你看这大红灯笼像不像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挂的？”
他转头看她，见她眼中潋滟光华，一眼可堪比天下。
那时候，傅司宸没有说，可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日后定要娶身旁这个女子为妻，一辈子宠她爱她。
可如今，这皇城的灯笼仍在，少年时心愿已了，可故人不在。
身后的小磊子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已经深秋了，夜里冷，还是回养居殿吧？”
傅司宸愣了愣，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去，将她的骨灰……送去给宋徵，让她……回家。”
这个她，小磊子很清楚是说的宋钦蓉。
他应下，不敢多问。
小磊子是自小跟着傅司宸的，从他少年，到他登基，他以为他了解这位帝王。
可到现在他才发现，他并不理解这位年轻的帝王。
明明从前傅司宸那般喜欢宋钦蓉，可娶到手以后，又弃之如敝履，本以为他爱的是从前长乐宫那位赵绣儿。
可宋钦蓉死后，赵绣儿被打入冷宫，陛下却又开始念起与宋皇后的旧情。
傅司宸看着小磊子从内殿取出一只精巧的骨灰盒，带着人往宫外走去。
他似乎看见宋钦蓉在这一片夜色里，终于永久的离他而去。
暗夜无星的天空，傅司宸抬眼看过去，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抬脚缓慢往前走，视线里的一切渐渐模糊，最后一口鲜血终于吐了出来。
身后的宫人吓得手忙脚乱，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陛下！叫太医，快叫太医！”
傅司宸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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