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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帕之中，静静躺着一根简单至极的头钗。
纪如峰怔住。
这根钗，是他年少时送给叶雅婷的生辰礼。
她难道一直留着？
他接过来，直接问道：“那她现在身在何处？”
那孩子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么说。
过了一会，他说：“长公主为了让蛮子不杀我们，用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这是所有庆州百姓都知道的事情。”
“难道将军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吗？”
纪如峰那颗提起的心重重落下，却找不到着处。
眼前这孩子的话，彻底打碎他心底最后一丝期盼！
沉默半晌，纪如峰才开口：“她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小孩认真想了想，似乎是怕自己遗漏什么，过了一会才说：“长公主说，她的后事不想铺张，只求将军大胜，班师回朝那日，替她对皇上说一句，对不起。”
纪如峰等了会，看向那孩子：“没有了？”
小孩老老实实摇头：“没有了。”
猛地，纪如峰心尖一颤。
叶雅婷离开之前，竟半个字都没想过留给他。
丁敏一直在书房外等着，却看纪如峰和那小孩进去了将近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的意思，顿时心里有些焦急。
她不想承认，她在害怕。
这些天来，她明显感受到，向来冷傲的纪如峰，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对叶雅婷毫无感情。
当局者迷但旁观者清，丁敏清楚知道，在跟叶雅婷成亲的这三年里，纪如峰怕是动了心而不自知。
她狠狠攥紧拳头，那他们之前的约定又算什么？
她不惜千里迢迢跟着他上战场又费尽心力给那些男人治病疗伤又算什么！
正当丁敏脸色愤怒的时候，书房的门就开了，丁敏甚至来不及调整自己的表情。
可她满脸的嫉恨落在纪如峰眼中却好似寻常。
换句话说，纪如峰此刻半分心思都没有在她身上。
纪如峰对小孩说：“你去找我的副将，他会给你安排住处的。”
“好，那我走了。”那小孩转身就走，路过丁敏身边时，也是半句招呼都没有。
丁敏看着他脏兮兮的背影，对纪如峰问道：“峰哥哥，他要住在城主府中吗？”
“不是，”纪如峰摇了摇头：“以后小虎就跟在我身边了。”
丁敏一惊，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纪如峰却没有解释的心思，只是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着那个北疆首领的话，心里放心不下你，一直等在这里给你把脉。”
丁敏说的情真意切处处可怜，但换来的却是纪如峰淡淡的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进来吧。”
仅此一句，再无多话。
丁敏对他的转变很是不适应，却也知道叶雅婷的死，纪如峰肯定一时半会没法接受。
好在，她日后还有很多时间陪着他，虽然事情有点超乎掌控，但还是能扳回正轨的……
这样一想，丁敏心里的气就顺了很多，脸上也再度带上了温婉的笑容。
纪如峰任由她把了脉，问道：“如何？”

丁敏沉吟片刻才说：“按脉象来看，你并没有事。”

纪如峰收回手，戴起护腕，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丁敏眼中闪过思索之色，随即开口：“峰哥哥，你最近劳累过度，不如我开几服药给你？”
纪如峰淡道：“不必，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闻言，丁敏脸色一变。
纪如峰又看向她：“之前我们的情分仅止于此，你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丁敏瞳孔微缩，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纪如峰却垂下眸去，看向桌上那根银钗：“你我之间，只有救命之恩，并无男女私情，若从前我让你误会，是我的不对。”依誮
纪如峰难得说这么多话，却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叶雅婷心上。
也让丁敏的脸色瞬间惨白。
她嘴唇颤着，好半天才艰难道：“峰哥哥，我知道是因为长公主的离开你不舒服，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等你冷静下来再……”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你出去吧。”纪如峰打断她的话，冷冷说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烛台内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纪如峰才回过神来。
他躺在了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叶雅婷就在不远处站着，眼里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也想起了一件事。
丁敏嘴里的救命之恩，是什么？
可现在她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弄清楚这件事。
到半夜时，窗外渐渐飘起了细雨。
叶雅婷并不需要睡觉，就站在门口看着这深夜的雨，心里突然升起一阵迷茫来。
现在她算什么呢？就这样无形无状跟在纪如峰身边，直到他寿终正寝？
死过一次的叶雅婷并不愿意这样。
曾经她也向往大好河山，也想过等中原安定之后卸下身上长公主的重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从前，她的所有计划里都有纪如峰，到后来，她也明白，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变成今天这样。
就在这时，睡在床上的纪如峰，嘴里发出一声念叨：“雅婷，你别走。”
叶雅婷心里一震，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只看到纪如峰翻了个身，呼吸绵长。
难道她竟入了他的梦？
一时间，叶雅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她自嘲一笑，这莫非就是人们口中的死者为大？活着时，他眼里从没有她，死了后，却感觉他的生活中处处是她。
……
北疆已没有余力还手，纪如峰也将北疆首领押送回京。
庆州百姓在战事平息后，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只是他们始终无法忘记，那日挡在他们身前，以生命相救的身影。
于是，百姓自发筹集了一笔钱，在这座离边境最近的城池内，建了一座庙。
庆州城主写下折子，上面只有一句话：请皇上为此庙赐名！
皇宫之中。
叶明稷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奏折，神情憔悴。
三日前，战事捷报便已入了京，驿卒的声音传遍通往皇宫那条街。
“北疆大败，长公主以身殉国。”
叶明稷猛然咳嗽两声，一边伺候的太监急忙上前，换下他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宁公公伺候叶明稷多年，自然知道这三日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温声宽慰：“陛下，保重龙体，长公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中原。”
叶明稷痛苦的皱起眉：“当日她自请督军之职，朕就不安，若早知道她会……朕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宁公公叹息一声，不知道如何劝了。
御书房内，叶明稷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悲哀至极：“小宁子，朕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宁公公手上动作一顿，脑子里闪过各种想法，最后慢慢说道：“陛下，驸马还在，好歹也算个安慰。”
向来温和的叶明稷却猛然沉下了脸，他冷声道：“莫要再提驸马，他从来都配不上朕的皇姐。”
宁公公心里一惊，下意识看向叶明稷，却瞧见他眼中明晃晃的不满与丝丝杀意！
他连忙垂下头去，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纪如峰入京，是在三日后。
北疆首领在他身后的牢笼中，被京都百姓丢了满身的脏污，他气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但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只能无可奈何的将头深深低下去。
纪如峰并没有耽搁，甚至没有换下戎装，便入了宫。
恢弘的大殿内，百官林立，皆是面带喜色，唯有上首帝王，神情不辨喜怒。
叶雅婷看向叶明稷，心里突的一跳。
她对自己的弟弟再了解不过，旁人只以为他不形于色，叶雅婷却看出他眼底的冰冷。
他不高兴，甚至是怨怼纪如峰的。
果然，纪如峰上前，叶明稷淡淡开口：“辛苦纪将军了。”
接着，便有人开口为纪如峰讨封。
此次功劳，称得上一等，自然要重赏，叶明稷也不含糊，大手一挥：“那便赏纪将军黄金万两，血珊瑚一对，以及，从今日起，你可重开将军府，日后若有战事，按功封赏。”
纪如峰陡然怔住，中原规矩，驸马不可领一官一职，如今陛下这是何意？
叶雅婷却知道叶明稷的意思，她脸上浮起苦笑。依誮
叶明稷下一句话便是：“无事退朝，纪将军御书房觐见。”
纪如峰压下心中疑虑，跟着宫人走进了御书房。
叶明稷却等在殿中，纪如峰刚站定，就听到身后殿门轰然关闭。
叶明稷幽冷的声音响起：“纪将军可还记得，你是驸马？”
纪如峰单膝跪地：“臣，从来没有忘记。”
下一刻，他只觉得脸上传来重重的撞击，竟是叶明稷不顾帝王之尊，对他动了手！
此时的叶明稷，丝毫想不起什么天子威仪，眼圈泛红：“那你告诉朕，为何皇姐会死？北疆狡诈你早就知道，一路大胜，你为何降低防备让他们有绕后的机会？”
他提起纪如峰的衣领：“朕告诉你，是你报仇心切！是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重回战场的机会，让你忘记了谨慎二字，是你，害死了朕的皇姐！”
他声嘶力竭，如同失去心爱玩具的孩童：“那是朕的唯一的皇姐，你为何不保护好她？为何！”
“她明明可以在京中等你归来，明明可以一世尊崇，却独独为了你向朕提出督军的想法，纪如峰，你该死！”
被他疾言厉色喝骂的纪如峰脸色渐渐苍白，眼中全然失去了焦距。
因为，叶明稷半个字都没有说错。
他见着北疆人，便想起父兄死亡时的惨状，忽略了胜利来的如此容易；他以为只要自己布下后手，叶雅婷便不会有事，却忘了叶雅婷不过一介女子，不通武术！
甚至他从未想过，向来冷淡的叶雅婷，会以长公主之尊，会为万民，为中原付出生命！
此时此刻，纪如峰终于后知后觉的看清，原来他这个枕边人，从未了解过叶雅婷。
叶雅婷看着叶明稷眼中的赤红，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涩。
她往前一步，掌心贴在虚无之中，轻声道：“明稷……”
叶明稷突然一怔，将纪如峰狠狠推向一边，而后茫然四顾：“皇姐？”
就在这时，踉跄两步的纪如峰怀中滚落一方玉印，正正好落在叶雅婷脚下。
下一刻，巨大的吸引力从玉印中散发而出，将叶雅婷生生扯了进去！
与此同时，玄清面前的叶雅婷，缓缓睁开了眼……
叶雅婷有些疑惑的打量着四周，随处可见的名贵玉器，上好梨花木的桌椅，以及玄清身上跟中原全然不同的服饰。
她或许是睡了太久，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就连声带都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好半天，她才艰难说出一句话：“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死了吗？”
她都变成了一缕幽魂跟在了纪如峰身边，怎么会在这里。
但身上传来的痛感，以及指尖的凉意，又让她清楚的知道，此刻的自己，真实的活在人间。
玄清却上前将她扶起来：“先出去，我再慢慢跟你说。”
叶雅婷却没办法动，只能任由玄清抱着她出去。
她本以为在屋内看到的就算珍奇，等到玄清带她出了门，她心中的震撼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鳞次栉比的宫殿错落成群，就连地板都是上好的白玉铺就，廊下的风铃甚至用宝石制作，碰撞起来透着一种金迷纸醉的骄奢之感。
过往的人都恭恭敬敬的对着玄清行礼，他们喊：“少主安康。”
玄清却不如从前的温和，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便径直往前走。
看着叶雅婷脸上的震惊之色，他才勾了勾唇角：“怎么，很意外？”
叶雅婷眨了眨眼。
玄清耐心的跟她解释：“这里是南靖，我的亲生父母是南靖皇室。”
叶雅婷恍然，她有些疑惑，南靖从来不与外界有交集，既不扩大自己的地盘，也不曾听说哪个国家攻打过它，但看南靖皇宫如此华贵，难道各国就真的不曾有半点觊觎？
但玄清没有多说，将她带入了一间房放在了床上：“你才醒过来，先不要想那么多，我会叫巫医来为你诊治。”
叶雅婷向来信任他，闻言便点了点头，玄清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才转身出去。
而这边的事情，叶明稷和纪如峰自然是不知道。
在他们眼里，那方玉印落在地上之后，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便什么异常都没有了。
叶明稷有些不确定刚刚那一声，是不是自己悲伤过度而导致出现了幻听，而看到这方玉印出现时，他顿时也认了出来。
叶明稷慢慢走过去，拾起玉印，浓重的悲伤顿时漫上心头。
良久之后，叶明稷缓缓站起身来：“纪如峰，你走吧，朕会下旨，解除你驸马的身份。”
纪如峰指尖一颤：“望陛下三思！”
叶明稷看向他，冷冷道：“现在倒是装的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皇姐与你成婚三年却一直无所出，你可知京中流言是如何说她的？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你心中所属是太傅之女？”
纪如峰猛然抬头，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叶明稷不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了，而是手段计谋心智样样不缺的帝王。
但他还是说道：“臣以今次封赏之物，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重开将军府也是？”
纪如峰只是犹疑片刻，复又坚定：“是！”依誮
叶明稷好一会没说话，最终还是说道：“你先回去，好生歇着吧。”
言辞间的寒意，却悄然散去几分。
就在纪如峰躬身告退时，他听见叶明稷的声音：
“当年若不是纪老将军死前求皇姐护着你，这驸马之位，朕绝不可能给你。”
直到回到公主府，纪如峰仍未从叶明稷的话中回过神来。
他一直以为是叶雅婷以公主之尊施压，才让父亲同意了这门亲事，却不想竟是父亲亲自所求……
他又想起叶明稷的话：“皇姐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你，不过是不想看到你因为父命对她逢场作戏罢了。”
纪如峰知道，叶雅婷也有着自己的骄傲，必定是不愿意用这种事情来要挟他的。
只是那三年，他做了什么，叶雅婷最想要的真心，他半分都没有给过。
纪如峰怔怔坐在房间里，直到下人来问他可要用膳时，他才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将膳食摆去公主房间里。”
说罢，他也无视下人疑惑的眼神，径直去了内间。
换下盔甲之后，他便径直走向了叶雅婷的院子，踏进去后，虽然离开半月有余，这里还是被侍女打理的干干净净，一如叶雅婷在时。
叶雅婷向来喜欢干净整洁的地方，哪怕每年从宫中赏赐下来的奇珍异宝不少，也都堆在了库房里，房间内摆设并不算多。
纪如峰看着桌边正在布菜的侍女，慢慢坐了过去。
那侍女见着他，行了一礼：“驸马。”
纪如峰知道她一直自叶雅婷出生起便跟着伺候，两人情同姐妹，便也没有冷着态度：“这里不需要你伺候，我自己来就行，你先下去吧。”
侍女退去之后，纪如峰便拿起了筷子，碗筷碰撞的声音在房间里一点点响起，却带起了无尽的凄凉。
纪如峰想起刚成婚时，叶雅婷淡淡的对自己说：“以后不管多忙，都得来本宫这里用膳。”
他回的是：“臣不过一介闲散人士，无事可忙，公主多虑了。”
那时他对这桩婚事不满至极，从宫中旨意出来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叶雅婷，便注定是一个仗着身份肆意妄为的女子罢了。
纪如峰又看向桌上的菜色，都是他喜欢的。
叶雅婷哪怕不是公主，也是个人，也会有自己喜欢的口味，可只要他来这院中，桌上没有一道菜不是依着他的喜好，久而久之，公主府的伙夫都知道该做哪几样菜了。
纪如峰总是觉得，叶雅婷未必有多喜欢他，但眼前这一点点润物细无声的照顾温柔，又怎么不算是喜欢？
一顿饭，他吃的味同嚼蜡，等下人将东西都收下去之后，那侍女看向他：“驸马今夜要睡在此处吗？”
纪如峰抬眼：“嗯。”
侍女脸色犹疑，半晌才道：“那奴婢去给驸马铺床。”
纪如峰一愣，问道：“这不是长公主的卧房么？怎么连被子都没有？”
“长公主在此处，一般不会去床上睡，而是醉了就趴在桌上对付一宿，是她吩咐奴婢将被褥拿走的。”
纪如峰皱起了眉，在他印象里，叶雅婷好像是从两年前开始嗜酒的。
他缓步踏进了内间，映入眼帘的，是床边一张矮桌，上面对的齐齐整整，摆着两只酒盅。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见着叶雅婷几次饮酒，对面都摆着一只空杯，有没有可能，那只杯子，是留给自己的？
纪如峰正要上前，却听门外响起下人的声音：“驸马，北疆首领不知所踪，陛下传您即刻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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