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章挨打的第二天,李雁就上门拜访了。
他和李雁的事情,我隐隐猜出了缘由。
半年前,顾伯母说是得了一幅好画,唤我和顾明章去瞧。
是一幅群芳宴,里面的贵女们或是说笑或是垂眸沉思。
他看到一个坐在河边垂钓的少女时,指着她惊喜地拍手:
「我就知道她是个女的!」
正是最得宠的贵妃娘娘的妹妹李雁,提起她,连国子监里最耐心的夫子都直摇头,说她顽劣不堪。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试探地去问顾明章,他却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了你也不懂。
我及笄那日,他是和女扮男装的李雁在花楼对面的赌场开盘,二人争着捧两个才入行的伶人,真金白银砸下去,就看谁捧出了这秦淮街的头牌。
如今想来,可能他们半年前就认识了吧。
顾伯母很喜欢李雁,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上了好半天的话,二人亲如母女。
顾伯母说她原本也是将门之女,与李雁一般不爱拘束,最讨厌那些古板木讷的闺阁小姐,如今见了她觉得像是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李雁穿着一身红裙,如一团鲜活的火焰。
见顾伯母如此重视,顾府上下连采买的仆妇都多了话头,说自家少爷挨了打,把贵妃妹妹心疼得不行,亲自来探望呢。
我去送药时,正瞧见李雁坐在顾明章床畔对着他好一阵嗔怪,怪他失了今日的约,还问他自己赢了他服不服气。
大约没见过她穿女装的样子,顾明章呆呆地看了好一会。
直到我进来,他才回过神。
李雁见他走神,顺着回头,看见我手中的药,便笑道:
「你就是苏荔?顾明章的妹妹?」
妹妹?我一愣。
顾明章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李雁没有察觉其中的尴尬,仍仔细瞧我。
忽然她拍手一笑:
「我就觉得眼熟!原是像明章你捧的那位牡丹姑娘!」
他捧的牡丹姑娘?花楼里的歌伎?
我不自在地握着手中的药瓶。
里头的药是我熬的,又知道顾明章吃不得苦,一个晚上看着火,用蜜熬成了药丸。
眼瞧着桌子上一堆药,堆成了小山,是放不下我的了。
「姐姐你的放这。」
李雁大大咧咧地将自己带来的大小包裹放地上,接过我手中的药瓶。
她很大方地冲我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拉着我一并坐下:
「我听明章说过你,说你比我大两个月,又是南方来的,难怪温柔娴静。」
「如今见了才知道,真像是雪水做的姑娘。」
「这药是你亲自配的?明章跟我说过,你家原是开医馆的。」
她的手是热的,脸上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明媚许多。
她红袖盖在我月白衫子上,如雪上开出的一朵艳丽玫瑰,如此鲜艳的红,雪色自然只是陪衬。
难怪顾明章宁肯挨打,也要退婚。
李雁正叽叽喳喳说上许多,顾伯母身旁的丫鬟宝珠来传话了,请李雁姑娘过去。
临走时,她又看了眼顾明章:
「你藏了这么好的姐姐在家里,也不带来给我瞧瞧,小气鬼!」
李雁拉着我走到门口,悄悄摘下一对珍珠耳坠放到我手上:
「姐姐,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得不行,咱们以后可要多来往。」
那对珍珠色泽俱佳,我也没见过顾伯母有成色如此好的珍珠。
而她不过随手就摘下送我了。
外头下了雪珠,她掀了帘子撑了伞出去,叮嘱我快回去,怕我挨了雪气。
我站在帘子外看她,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冲我笑。
顾明章自觉心虚,不去看我。
我取出袖中定亲的攒丝凤钗递给顾明章:
「还给你吧。」
攒丝凤钗在我袖中捂得温热,雪光下十三根尾羽熠熠生辉,振翅欲飞。
顾明章愣愣地看着我,竟然不敢伸手去接。
我将凤钗放在他面前,顾明章才看见我手上的血痕,下意识去问:
「你昨天摔着了?疼不……」
下一刻他又意识到自己话多,慌忙打住,把头别过去不看我。
「伯母很喜欢李雁姑娘,我知道。」
「你很喜欢李雁姑娘,我也看得出来。」
「但是既然说了我们是兄妹,从此我便唤你一声兄长。」
听我这么说,顾明章忽然急了,他挣扎起身去拉我的袖子:
「我不是不喜欢……况且我母亲说,可以让你做……」
做什么?做妾?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难道他家以为我贪恋权势富贵到了这个地步?
还是你顾明章如此瞧得起我们四年的情分,以为我可以为你做小伏低?
「不提伯母,你是怎么想的?」
顾明章没了主意,不再言语。
屋里的烛火随着屋外呼啸的北风轻轻摇曳,照见他眼中的迟疑。
眼前男人懦弱又自私,我想不明白,那个让我仰慕的少年怎么成了眼前如此陌生的模样。
哪像四年前那个为我偷青梅,挨了打还跟我笑,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少年。
我起身离开时,外头雪已经下到了脚踝。
十二月大雪弥漫,万物萧索,早已不是青梅的季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