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浩浩来过我家很多次，每次，我都会挺着肚子，给他做好吃的，听他说着，很久很久没有吃虾了，喝的都是虾汤。
也说，这个菜，从来就没有吃过，然后夸我做得好。
他很开心，我也很心疼，心疼他的过去，更心疼……他说这话时，满眼都是讨好的神色，生怕，下次不能再来。
大概是因为浩浩的事，我老公也知道了，老公也没有再说他什么，也是跟亲弟弟一样，时不时会去学校看看他，给他点零花钱，双休会去买衣服给他穿。
我以为……他未来的日子终于可以好起来了。
直到……第八个月，我意外摔倒，孩子早产……
那段日子，我整个心都扑在了我的孩子身上，几次浩浩都来见我，我也没有心思去再照顾什么，只是劝他好好读书后，没有让他坐多久，就让老公送他回家。
有数次，浩浩欲言又止，可我却以为，是经济遇到问题了，估计舅舅又没有给零花钱，就让老公给了他一些。
后来我才知道，他遇到了更加残酷的对待。
舅妈撕破脸后，再也没有伪装，以浩浩如果考不上省一级高中就不用读书了，还是出去工作为由和年少气盛的浩浩达成了协议。
浩浩好面子，受不了激将法，舅舅也被说通，因为那段时间，舅舅的小生意越来越差，加上妹妹成绩很好，就想着，男生早早出去工作也行，至少可以脱离这个家。
所以，浩浩当时是想找我这个「高材生」姐姐做辅导的。
可，有了孩子以后的我，生活完全变了，一天不知道要起来几次，喂奶，换纸尿片等等，几乎整个身心都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变成了一台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转动。
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也是，要不就是读书不好，做不了辅导，要不就是有自己的生活。而且大部分都不知道这个赌约。
等到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中考完毕，成绩仅仅三百多分，只能上职专。
那年浩浩十六岁。
他说，准备去学机修、车床，问我哪个好？
从小营养不良的他，身高还是小小的一只，他站在我面前，眉头紧锁，想着做什么？
我劝他，还是去读书吧，职专也行，至少可以学习技能，可他还是拒绝了，说想工作，说想自己赚钱，有自己的生活。
他还笑着说，姐你看，我 16 岁开始工作，别人要 22、23 岁才大学毕业，我比别人多近十年的时间努力赚钱，多好啊。
我说，你不知道大学的重要性吗？那是真的不一样的，别人可以用仅仅几个月的努力，超越你十年的拼搏。
他反驳着，不是啊，你看，那些大老板，以前都是小学生，初中生啊，现在还不是可以管理大学生，做得很大很大，我相信我自己也可以的啊。
我们争论了一番，他还是没有听进去，他太想离开这个家了，太想踏入这个社会了。
这个家庭，将他逼成了一个心里自卑到极点，可表面却装坚强到极点的人，他想证明，他哪怕初中毕业，也是可以的。
可这个社会，那种靠着仅仅一点学识，没有技术就可以白手起家的，终究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显然他不是这样的天才，哪怕小时候的他真的很聪明很聪明，可这个家庭，这个后妈，把他的一切天赋，都磨掉了。
而社会，显然不会惯着你，不会因为你小时候的悲催经历而惯着你，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数次换工作，数次，我提过，姐帮你找份可以学技术的工作。
可是他拒绝了。
他说，他不想靠任何人，哪怕我是他最爱的姐姐，他就是想证明自己，就是要比妹妹优秀，让我爸眼里不会只有女儿。
是的，撕破脸皮以后，舅妈变了，而舅舅，认命了，只要舅妈不是太过分，舅舅就不会管，最多说几句而已。
加上妹妹成绩越来越好，能哄好自己的爸爸，越到后面，舅舅的整颗心都只放在自己的另一个孩子身上。
浩浩，看上去有父母，其实……跟没有一样。
除了，还有一个可以睡觉的小房间，而原来的房间，让给了妹妹，被舅妈要求，舅舅点头的情况下，说妹妹是好学生，能读好书，需要更好的房间。
反正你也上班了，不读书了，把大的，给妹妹吧，毕竟你是做哥哥的。
弟弟就是这样，哄几下就好，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你弟弟这样，似乎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以前对他越差的人，只要现在不是更差，偶尔给一点好，他就会去满足人家。
他在渴望亲情。
可显然，亲情不想眷顾他，或者说，他渴望的亲情对象错了。
所以，之后浩浩的人生，就是如此这般，低学历，找不到好工作，睡着小房间，又不愿意跟亲戚说，大概是失望，大概是满足于不被打就行。
直到他下老鼠药的前两个月。
16
那年，他 17 岁，人生最后自由的一年。
浩浩养的猫，被舅舅活活打死了。
凄厉的猫叫，周围邻居都可以听见，浩浩跪在地上，拍打着门，哭着求着，求爸爸别打死自己的猫。
这猫是浩浩省吃俭用几个月才买下的一只美短，取名，花生。
他对它特别好，天天都是抱着它睡觉，哪怕舅舅说脏，我们也说脏，可浩浩就是不介意，就是喜欢这只猫。他似乎把所有的情绪灌注在了这只猫上。
猫也很乖，很依赖自己的铲屎官，每天都会在房间里等着铲屎官回来，为什么在房间里，不是在家里，因为浩浩很怕自己的爸爸，趁着自己上班，放走这只猫。
显然对这个家庭，他没有安全感了。
哪怕是那个优秀的妹妹，在别人眼中听话的妹妹，对这个哥哥，从知道自己爸妈差点离婚后，对这个哥哥态度也变成不冷不淡。
可谁也没有想到，一切的祸起，就是在这个妹妹身上。
那一天，妹妹的同学来了，听到猫叫声，她说家里有猫啊，显然，这个同学很喜欢猫，妹妹就说这是自己哥哥的猫。然后也不知道后面说了什么，反正就是，舅妈打开了浩浩的房门，把猫抱了出来。
两人一起撸猫后，便被喊着吃晚饭。
她们没有把猫关进去。
猫跑了！
浩浩回来知道这事以后，连饭都没有吃，就要去找猫，他当时没有怪家里，也没有怪妹妹，可后妈来了一句，猫倒是比我们这些人还金贵。回来连招呼都不打。
舅舅当场就气了，拍桌子让浩浩吃饭，说一只畜生丢了就丢了。
弟弟自然不依，在舅妈的煽风点火下，父子从争执，到了打架，弟弟抱着舅舅的腰，也没有动手，只是把他往墙上顶。
舅舅就一直捶打着自己儿子的背。
舅妈就在大门口喊，畜生啊，畜生啊，儿子打爸了。
一瞬间，很多人都来看，这个时候，浩浩再怎么样有理由，但是和自己爸爸打架这事上，就已经是大不孝，很多人纷纷指责浩浩，有的人呢，想让浩浩道歉。
可浩浩就是梗着脖子不道歉。
也在这时，有人找到了猫，浩浩刚开心起来，舅舅就一把夺过猫，直接上楼，关上门，将猫开始活活打死。
浩浩在那边撕心裂肺地哭着，雯雯也知道事情大了，连忙打我这个姐姐电话，把事情讲述了一遍后，让我过来劝。
等到我过来时，浩浩哭得几乎晕厥，整个房间到走廊都是血腥味。猫被打得头都碎了，脑浆、血，满地狼藉。
我当场就吐了出来，吐了以后，我劝起了弟弟，也说起了几句舅舅。
舅舅却说，这个儿子，他不要也罢，现在已经不知道上下尊卑，读书不会好好读书，工作不会好好工作，要这个儿子干什么，我就只要一个女儿就行。
好家伙，这话一出，弟弟直接炸了，直接梗着脖子吼了起来。
我也生气，也不管什么长辈不长辈，直接就上去和我舅舅吵了起来，然后……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脸上。
不是舅舅，是舅妈。
她大骂着我，说我是婊子、挑事鬼等各种难听的话，连妹妹也指着门口说，让我走，不要来我家挑事。
我没有走，为了这个弟弟，我自然也不会走，就对骂着。
只是我没有想到，站在二楼楼梯边对骂的我，被我舅妈一推搡，就直接跌了下去。
我从二楼滚到了一楼中间，当场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我老公抱着孩子，着急地看着我。
门口，我听见了我妈、我婆婆在骂人的声音，回骂的是舅妈和舅舅，我看了看我老公，也看了看被吓哭的孩子，我说：「浩浩来了吗？」
老公说，来了。
我说，能不能喊他进来一下。
老公犹豫了一下，还是听我的，喊了进来，
看着低着头，一脸忍着哭的浩浩，我努力地起身，想说很多话，可听着外面的吵声，我最终说：「子浩，以后自己争气点，你爸已经不是你爸，你也别太去想了，一个男孩子只有自己努力才行。
「不要把希望指望在别人身上，知道吗？要好好地学门技术，一定要自己努力才行，自己争气才行。」
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直到弟弟眼泪一滴滴地掉了下来：「姐，是不是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沉默了，直到我说了生平最后悔的一句话。
「姐真的管不了你家了，原谅姐，姐也结婚了，有自己的孩子了，你看，你都当舅舅了……」后面的话，我脑子已经完全乱了，至今记不起我还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浩浩走的时候，是耸动着肩膀，哭着出去的。
医生告诉我，我没有大问题，就是骨裂，休息几个月就好，而这几个月，虽然总是想起浩浩，可身体也吃不消，老公几乎天天从单位赶家里，家里赶单位，一天回来几趟地来看我。
直到婆婆到来，但是婆婆也告诉我，少管那家子的事，这事只有你弟弟自己努力，我们只是外人。
是啊。
我们……只是外人。
我终于，对这个社会……妥协了，我养起了身体，直到……正月期间，去姥姥家，再次碰到了舅舅全家，包括弟弟。
他精气神都变了，萎靡不振，沉默寡言，可没有人管他，该打麻将就打麻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数次想找他说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还是打住了。
…………
正月第一天是在姥姥家吃的，第二天是去了舅舅家，姥姥姥爷身体不好，浩浩提议弄几个菜，他端过去，我们虽有小小惊讶，可也觉得正常。
那天，浩浩回来后，主动给大家盛了饭，首先是我爸妈和其他几个长辈，可唯独缺了舅舅舅妈还有妹妹的，我们以为是故意的。
后来，也真的是故意，被舅妈念叨了几句以后，他去了厨房。
说再快速做就行，十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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