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子夜是正经飞升,他自去天界拜谒过之后却没有留在那里,只是讨了个浔水水君之职,便很快回转。
而我每日潜心修炼,偶有闲暇也全用来度化橒洲百姓,他们供奉神女愈发虔诚,我的功德修为也愈发增长。
只要不长时间离开浔水,雷劫便落不下来,我大可以安心修炼,直至能够抵御雷劫。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入睡便伴着各式各样的怪梦。
梦中有形形色色的人,也有飞禽走兽、蛇虫鼠蚁,但无一例外,全都生时寂寥,落寞惨死。
在我的梦里,即便是永远成双成对的鸳鸯,也是孤身一只,在偌大的湖面上从春到秋,来回地嘶鸣,直至死亡。
我梦见过一个姑娘自出生起便受尽打骂嫌恶,父母未等她及笄便收了彩礼,将她潦草嫁给一个屠夫。屠夫嗜酒,每每醉酒,必是那姑娘的噩梦,她在一个三九天决绝跳入冰冷井水里时不过才十七岁,却早已流不出一滴泪,一生中唯一的温暖竟是被井水包裹的那一刻……
这梦让我窒息般惊叫着醒来,钰子夜披衣赶来看我时,发现我的枕头早已湿透。
他拂去我脸上的泪,安慰我那不过是梦而已。
可我隐约觉得梦里的一个个生命、一次次悲鸣,定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如同阿九,若不是遇见子夜,她同样凄凉一生,悲惨收尾。
钰子夜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后背,耐心等我平复心情。
忽然想起那天惊闻自己竟然还有一场雷劫,随时可能将我劈得外焦里嫩时,我故作坚强地问他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都一起说了,我撑得住。
他笑着说:「还有就是,不用怕,我会陪着你的。」
那时我只顾忧心雷劫,担心自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好运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心下荡起异样涟漪,情不自禁地抬起泪眼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抚在我后背的手瞬间停滞,却没有马上抽离,连坐姿也没有变化,仍旧与我相对而坐。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彼此呼吸几能交织,就着照明所用夜明珠的微光,钰子夜俊朗五官竟也柔和许多,望向我时眸光迤逦,简直让人春心萌动。
我的脸颊烫得厉害,只得垂下眼睫不敢再与他对视,可又急切地想听他如何回答。
他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刻陷入沉思,许久也未开口。
久到我已经开始懊悔、羞惭,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他是个正经修道成仙的好龙,就连渡劫时也不忘捞我一把。好赖一起成了仙,他自然也会对我多加照拂。
这是他一向慈悲为怀、行善积德的习惯,我却想歪了,令他为难,实在罪过。
一念至此,我立刻假装要继续睡觉,钻回被窝,以此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
在他略微错愕的眼神中扬起笑脸:「好啦,我没事了。我知道水君最是心善又讲义气,有你罩着我很心安。还未拂晓,你也快回去歇息吧,天明以后还要巡江呢。」
他似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替我掖了掖被角,闷闷道:「嗯,歇息吧。」
可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却鼻头一酸,噎着声哭得更狠了。
我恨自己不该这样贪心。
与梦中那一个个令人窒息的生命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可我竟然奢望更多,并且恬不知耻地问了出来。
钰子夜他又不欠我的,倒是我欠他良多啊。
7
翌日一早,待我醒来,钰子夜已经领着手下水使巡江去了。
我暗舒一口气,庆幸不必那么快相见,省去尴尬。
早点也不大有胃口,只喝了半碗粥,正欲凝神打坐,府上打杂的龙虾精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有人在橒洲砸我神庙。
若是神庙被毁,功德香火便断了,于我修行不利。
我不及多想便冲出水府,赶了过去。
周遭凡人早已被吓得四散而去,原本还算热闹的神女庙已经坍塌一半。
我赶到时,恰好见到一个紫衣身影立在正殿足有一人高的神像前,那是先前钰子夜依照我的身形模样亲手雕刻而成。
但我还未来得及出声,神像已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那人似乎还不尽兴,挥手又将剩下半边庙宇损毁殆尽。
我不认识她,但我可以感觉到她对我的滔天恨意。
隔着乱石堆,我们相对而立,她是个十足的美人,腰肢纤细,婀娜动人,一双眼微微斜挑,尽显妩媚风情。
显然,她的本体是只狐狸。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轻蔑笑着,说我开罪帝君,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所以被贬下界,生生世世孤苦伶仃,不得善终。
「所以。」她勾唇冷哼,「这庙宇,你也配?」
这话由不得我不信,因为我梦见过的,一次又一次地受尽欺凌,孤寂惨死的轮回。
原来,皆是我的前世,是我避不开的宿命……
遇见钰子夜,是我孤寂轮回里的一个意外,是无尽黑暗里不小心漏进来的一缕光。
但终究只是昙花一现,是我从苦海中挣扎出的幻梦一场。
我木然跌坐在碎石堆里,耳边久久回荡着那人离去时说的话,她说:「纵使成仙,亦不可逃。」
穹顶之上已有雷云聚集,天雷就在眼前。
是梦,就该有醒来的时候。
庙没了,我也该消失了。
一直以来我为了抵御雷劫,潜心修炼,颇有与天较量的雄心。
如今想想,实在可笑,我闭上眼,心如死灰,就连动也不想动了。
如果注定生生世世重复着那样的命运,不如就此消失干净。
唯一遗憾的是还未曾与钰子夜好好道个别,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是我的光,是我一个人的事。
「永别了,子夜。」
万道天雷凌空而来时,我在心底默念。
8
我又做梦了。
梦见鸿蒙之始,天地初开,人神妖魔、魑魅魍魉,乱象纷迭,混战不休。
死亡和杀戮让江河湖海天地万物尽数染上赤红。
昆仑神不忍,亲自取玄天寒石炼化神剑,取名霜玖。
一神一剑,以杀止杀,誓要为这世间万物建立秩序。
后来,神的追随者越来越多,神却预感自己命数将近。
他摩挲着霜玖剑,对她说:「你将有新的主人,当他出现在你面前时,你自会知道,你们将继续这未完的使命。
她在无尽的杀戮中换了三次主人,每一任主人命数将近时与她说的话都差不多。
其实对于神剑来说,只要驾驭她的人别是个怂包,能带着她继续大杀四方就行。
纵使到后来,她的主人一个不如一个强大,但没关系,霜玖已是世无其二,她甚至可以将神力分给主人。
也就是说不管谁成为她的主人,都会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神。
只可惜她生来是一把剑,不能没有持剑人。
否则,第一位主人羽化之后,她便该是这世间最强战神。
持剑人换到第四位时,与其说是神驾驭霜玖,不如说是霜玖驾驭着神。
霜玖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就要破出剑身的压制,冲出去了。
去哪里不知道,但这剑身已经再不能限宥她。
可惜六界秩序大定,忽然间就无仗可打。
闲得要生锈的霜玖昏了头,竟对第四位主人生出别样心思,她敢想就敢干,从无犹疑。
却不知,这彻底成为她的剑生之耻。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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