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绵绵的细雨从春节过后就没完没了。
凉薄的冬日阳光从重重遮掩的窗帘布里透进来,撒在了床上微微起伏的羽绒被上。
静谧的室内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发出嗡鸣震动,吓得床上的女孩呜噎一声,猛地睁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
五坪大的卧室在厚重窗帘的遮掩下一片昏暗,只有电脑荧幕发出的隐隐蓝光照亮窝在被窝里的女孩面容。
女孩容貌清秀,额前的发丝因为冷汗全粘连在白皙的额头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喘息,身上的睡衣也因为恶梦而生的冷汗潮乎乎地黏在身上,带着钻骨的凉意刺入骨髓里。
大概是等不到人回应,手机在这时安静下来。
片刻的安静给了人些许喘息的机会,床上冷汗满面的人将手背搭在眉骨上,缓了很久,眼神才慢慢清冽起来。
女孩星眸灿烂,盈盈如水,眼眶泛着隐隐的红润。
因着刚刚的恶梦,她的手臂连着指尖都在抖,才刚想去拿手机看时间,却一不小心翻倒了搁置在一旁矮桌上的保温杯。
金属杯落地哐当一声,在冷冽的午后直接把人给彻底激醒。
裴浅海连忙起身下床,手忙脚乱在慢慢溢开的温水里救出自己再度响起的手机。
“浅海,起来了吗?”
电话一接通,那端赵喜喜高亢的嗓音马上前仆后继沿着线路挤入她耳里,嗓音兴奋得像是中了乐透头彩。
裴浅海拿着毛巾去吸桌子四散的水,因着感冒,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刚刚起床,怎么了?”
赵喜喜听到她的声音一愣,兴奋的嗓音低下去,“怎么这么沙哑,感冒了?”
“嗯,前几天回去祭拜我爷爷冥诞,回来没注意就感冒了,吃了两天药也没见怎么好,打算等等再去药房买个成药。”说到这,她微微一顿,看得眼时钟,“怎么了,上班时间打给我?”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没有太多波澜,单肩夹着手机,拿着一条小抹布跪在地上擦拭水渍。
赵喜喜被她一提醒,才想起要说正事,嗓音慢慢嗲了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妳商量商量,晚上帮我一个忙。”
裴浅海一听赵喜喜这口气就知道肯定不会是她太乐意帮的事。
听她迟迟没回应,赵喜喜硬着头皮继续说,“是这样的,今天是西洋情人节,我们医院行政部门晚上整了一个内部消化的活动,让我们这群二十多岁的大龄单身狗跟医院里的住院医师搞个十对十联谊,现在女生就差一个,我们怎么挤也挤不出人了,人不够就要泡汤,浅海妳能不能…….”
“不能。”裴浅海想也不想,回答得万分干脆,“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认识一年多,裴浅海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赵喜喜也不气馁,马上就搬出第二套说词,“拜托啦,妳知道我们企划部就我一个单身,我一心想嫁个小医生,外科医生不敢想,肝胆肠胃泌尿皮肤哪个都行,求求妳啦,浅海,看在我总是发稿给妳的份上,就帮我这一次?”
“……”
苦肉计都使了,裴浅海还能怎么办。
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别人装可怜。
“好吧,时间地点发给我。”
……
西京市位在沿海地带,冬季冷风特别强,冷风灌入屋里,整间房子就跟冷藏柜一样天寒地冻冷得刺骨。
冬日下午时分,窗外昏黄光线晕染,夕阳让乌云给遮蔽,只留下淡淡余晖。
挂了电话,打算先喝一杯牛奶再开始工作的裴浅海打开冰箱发现小小的空间里空无一物,连一块救命的巧克力都没有。
她就算平日吃得不多,但终究不是神仙,得吃饭得喝水,于是再怎么不想出门,也只能认命去换衣服准备出门采买。
因为住在二楼的关系,裴浅海步行下楼,经过一楼大厅公共区域时,却被数十个等身高的瓦愣纸箱挡住去路,抬眼看,门外穿着咖啡色制服的搬家工人还在继续忙碌搬运家具。
平安新城一直是专供私立西京医院的医护租赁,一层两户,一房一厅一卫的结构,总共十六层,四连栋的中古公寓。
能住这的不是医生就是护士,旧是旧了点,但胜在距离医院近,交通跟生活便利,租金又便宜,尽管老旧了一点,但是单身的医护趋之若鹜。
裴浅海迈步往大门走,途经管理室习惯的看了一眼,熟悉的管理员老李没在里头,取而代之的是个穿医师袍的男人正低头填写资料。
那挺拔的背影莫名有股熟悉感,裴浅海脚步微微一顿,疑惑的眯起眼打量,没注意面前来了两个搬家工人,差一点就让迎面而来的巨大纸箱给撞上。
“美女,借过借过。”
穿着汗衫的搬家工人一吆喝,管理室里的男人也抬起头,那双墨色一般的眼准确地对上了裴浅海。
她微微愣住,眯起眼,有片刻思量。
男人眉眼生得极为好看,深邃的内双,眼尾幅度略略上勾,眸子里有细碎的光,看着人时无端就给人一种深情感。
即便有半张脸都罩在口罩里,也看得出容貌极为出挑。
对视不过片刻,男人低下头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不知嚷嚷着什么“十缺一”男人沉吟半晌,目光落在裴浅海离开的方向,略一沉吟,“行吧,我去,但得晚一点。”
裴浅海抵达餐厅时已经是六点半。
平日总是牛仔裤 T 恤的赵喜喜难得穿了套水蓝色洋装等在门口,一见她便猛烈挥手。
“怎么才来,再五分钟就要开场了。”
“抱歉,午睡有点睡过头。”
身为一个夜猫子,裴浅海的睡眠时间通常是在天色渐白才有睡意,今天一番折腾下来,才眯了一下就差一点没睡过晚餐时间。
赵喜喜也知道她日夜颠倒的生活,倒是没多苛责,拉着人就往内走。
“没事,还有一个也还没来,先进来点餐再说。”
下午没睡好脑袋昏沈的裴浅海任着赵喜喜拉着走到位置上,脂粉未施的半张脸藏在宽大的素白口罩下,只露出一双小鹿一样的湿漉漉双眼。
现代的口罩与古时的面纱一样都会给男人一种想像的空间。一身黑白装束的裴浅海一走进餐厅,一双翦翦秋瞳让九个男人不约而同看来,眼神透露的是一样的讯息——
好奇,感兴趣。
裴浅海本来就是来凑数,浑然无所察觉周遭气氛波动,只坐在赵喜喜身旁最边角的位置,随意点了杯三明治跟咖啡。
这种联谊场合向来就容易让人无端生出尴尬,尤其裴浅海的出现。
她身材娇小,五官精致秀气,露在衣料外的皮肤白皙光滑,看上去就像是个瓷娃娃,尤其是拿下口罩后出挑的容貌给了其他八个女生一种隐隐的危机感,场面瞬间冷了下来。
看状况不对,负责主导这场活动的赵喜喜立刻出声,把手机啪地一声甩到桌面上。
“女孩们,二十一世纪了,为了更好打开交流的页面,我们用更符合现代的方式,把手机行动条码秀出来,男生们十个都得扫,加好了朋友各自开聊,女生们可以决定自己要回覆谁的讯息,聊好了,下个月脱单,没聊好,我们下回再见。”
赵喜喜嗓音洪亮,这时候裴浅海才知道赵喜喜原来是这场活动主办人,难怪要急着找她凑数。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又看了眼赵喜喜,“我也要?”
“妳当然也要。”
赵喜喜怕她不给,直接捏着她手机把画面按开,直接执行到扫码页面,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求妳,给个面子。”
裴浅海无可无不可,反正加入之后她是一个都不打算通过。
一排手机摆在桌面上看上去颇为浩浩荡荡,一群医学院毕业的男士们在这时均发挥了男人该有的礼仪,一面得体微笑一面扫码,态度谨慎得像是站在手术台边上观摩手术一样,外表看似冷静审视、内心实则火热澎湃。
这时赵喜喜对面的娃娃脸男人突然站起身,欣喜地对着大门喊,“学长,这边。”
随着这声喊,裴浅海一身寒毛都竖起,她恍惚着抬眼,男人已经走来,拉开她面前唯一剩着的空位落座。
似乎那位置,就是为他而保留。
淡淡的草本皂香随着男人走动的步伐而来,两人眼神微微交错几秒,男人眼神就挪到了身旁人身上。
裴浅海收回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机,上头已经跳出几个好友申请要求。
男人在她目光挪动到他处时打量回来,但也仅是看了一眼,很快就挪开了视线,转头问了下游戏规则,也拿出手机,扫过摆在眼前的行动条码。
整场联谊相当符合现代科技化,裴浅海十分钟内连收了十个好友通知,握着手机看了很久,最后按下一个申请要求。
之后的半小时,除了吃东西喝咖啡,在场男男女女皆是低着头猛打字,全程没人交谈,只有裴浅海捧着手机,无言独上西楼。
科技打破初见面的隔阂,但到底都是年轻男女,深受异性吸引是天性,慢慢的所有人从手机上的互动延伸到台面上。
赵喜喜跟她面前的年轻住院医师聊得不亦乐乎,只有裴浅海,对着个摆明置身事外的男人,各自低头玩手机。
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偷偷抬眼打量下对面的男人,男人神情淡淡,一双该是含情的桃花眼落拓慵懒,看谁都清冷。
不知道是不是急着赶来,白衬衫袖子一长一短推在小臂上,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塞在左胸口口袋里,头发有些乱,却因此让那张清隽俊逸的俊颜多了一丝容易亲近的感觉。
这种场合里,不论是谁都要开启一种滔滔不绝模式,偏偏他俩这区就像是被按下静音,万籁具寂。
这状况持续到几个女生鼓起勇气来搭话。
“那个……听院里的学姐们说,江医师是不是去过德国交换实习啊?”
“江医师对找另一半有什么想法吗?”
“江学长喜欢唱歌吗?要不我们……”
女孩们显然对这种高冷跩酷的男人更有兴趣一点,只是那么多的问句里,男人面色不改,一贯冷清,且惜字如金只用清越的嗓音回答了五句——
“对,我去德国进修过。”
“现在在外科病房当住院医生。”
“不喜欢唱歌,爱好是开刀,专长是缝合。”
“不是本地人,没房没车。”
“没参加过联谊,是答应宋迎曦来凑数,没打算靠联谊找女友。”
男人难得妙语如珠,却是话题终结者。
惹得一旁叫宋迎曦的年轻男人捂着额头,无语望仓天。
裴浅海轻轻撇开眼神,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两小时过去,尬聊终于结束。
气氛是依依不舍的,但谁也没想再跟江北驰多说一句话。
回家路上赵喜喜勾着裴浅海的手,满脸都是喜色,“浅海,刚刚妳对面那个江医师怎么样,虽然有点高冷有点跩,但长得好看,又是走外科的,未来前途跟不可限量,要不考虑考虑?”
考虑?
裴浅海想起他对自己说话时那不可名状的语气,甚至带了几分凉意,心底一点火花都不敢有。
她低着头,看着经过夏日炎热曝晒后裂开的柏油路,语气一如往常平淡,“我想他应该对我没兴趣。”
“怎么会,妳看看自己这张脸,去当网红都糟蹋了,今晚哪个男人对妳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