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会告状◎
三月,许久不见的春雨今晚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早春寒气仍旧浓重,凉得刺骨。
祠堂香火浓重,依稀的烛火倒是略微驱散了寒意。
绿礼半跪在蒲团上,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开口:“周已。”
没人回应她。
“表哥,你饿不饿?”她并不气馁,又脆生生问,“表哥?”
周已端端正正跪在贡台前,清瘦的少年背脊挺直,跳动的烛光照在他侧脸,忽明忽暗间,他的表情也仿佛晦涩难懂起来。
“不饿。”他闭上眼睛,语气淡淡,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
绿礼这时候也没心思去计较他态度,她眼巴巴望着台上几盏水果糕点,又瞧瞧老祖宗们黑黝黝、阴森森的牌位。
几番思索,到底心中敬畏战胜了饥饿。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最后伸手掐住周已手腕,长长的指尖报复性发力,“都怨你,若不是你,本公主怎会被皇兄责罚?”
分明是恶人先告状,可她语气娇蛮而委屈,若换作不明真相的旁人听了,恐怕还真会以为是她被欺负了。
“废物。”
“碍眼。”
“你怎么不说话,心虚了吗?”
“心里有鬼的人才心虚呢!”
她骂起他时表情显得格外生动,眉飞色舞的嚣张模样,一改之前病怏怏的丧气。
周已在她嫌恶目光中睁开眼。
他始终保持缄默,面色枯井无波,寂静得宛如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打不疼,骂不痛。
“嗤,无趣。”
绿礼自觉没意思,和周已耍嘴皮子简直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倒是无妨,她最厌恶他整日绷着脸皮,什么也不在乎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左右不过是母后一时心软留在宫中的玩物罢了,傲气什么?
“无趣。”她又重复一遍。
也不知究竟是哪句话触动了他神经,周已突然转头,“若吉吉死了,你会难过吗?”
吉吉是她养的一只猫,由附庸国进献,猫身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眼睛是玲珑剔透的天蓝色,高贵又漂亮,最近很受她宠爱。
凭白无故,他提吉吉做什么?
绿礼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些许防备。
其实她的态度已然成了答案。
周已低头嘲弄一笑。
原以为自己已经死心,不会对她对自己再抱有任何期待,可惜他终究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
心脏处缓慢而绵长的刺痛让他连呼吸都麻木起来。
他确实无趣,比不上她宠爱的才子伶人,也讨不了她欢心。
“你,你笑些什么?”绿礼被他莫名其妙的笑容搞得心底慌乱,宗祠阴气一贯重,周已莫非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他沾便沾了,可千万别来祸害她呀!
周已淡淡反问:“你又怕些什么?”
绿礼愣住。
他继续道:“姜绿礼,你现在跑出殿门,哭几声,再随便扯个谎说我欺辱你。”
他声音甚至堪称温和,“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反抗你,你怕什么呢?若我死了,你皇兄维护你尚且不及,你难道担心他责罚吗?”
“我若死了,你舒心吗?”
“不会难过吧,绿礼?”
绿礼瞪大眼睛,周已不对劲,他很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
果然是沾了脏东西吧?
“……可是,表哥。”好半响,她才呐呐开口,“我,我没想过让你死啊。”
明灭的烛光落在他眉目处,随后在绿礼眼眸、鼻尖、唇角漾开,翠钿金缕,衬得她五官精致而柔和。
周已略一恍神,刚过完及笄礼的少女,残有豆蔻娇俏之姿,孩童天真稚气尚未完全褪去,却早已悄悄夹杂着少女的妩媚动人。
再早个几年间,她趴在他背上,一手拿着糖葫芦,另一只手揪着他耳朵,又乖又可爱地叫他表哥。
现在,她又惊又疑,委屈地解释她并不想杀他。
周已知道,再过一年,他会死于她鞭下,鞭鞭入骨锥心,毫不留情。
她心情好时,腊月天里会冒着寒风,解下自己狐裘大氅,再塞给他温暖的汤婆子。
心情不好时,他即使死在她眼前,也得不到她一丝心软。
“无趣。”
“玄三,记得处理干净点。”
上辈子他意识彻底混沌前,只听见她用毫不在乎的语气如此吩咐。
而现在。
“咦,表、表哥?”少女白皙微凉的手贴在他额头,随后她不解地低声自语,“奇怪,明明没有发热呀。”
周已就那么望着她,直直地望着,不躲不迎,不喜不怒。
不知为何,牵扯出丝丝缕缕莫名戾气。
“表哥,你对我好一点,好不好?”绿礼这下成功把自己缩成一团,带着可怜哭腔,“你别吓我了。”
她真的很害怕。
祠堂又大又阴森,雨水落在屋檐滴滴答答,外面天完全暗下来,空荡荡的房间除了老祖宗牌位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偏偏周已他还突然变得奇怪起来!甚至……不像是那个“周已”了。
都说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莫非是他被欺负狠了,哪怕鱼死网破也要伺机报复回来?
又或者,老祖宗们知晓了他其实并无皇家血脉却能跪进宗室祠堂,发怒了?毕竟那群老顽固最看重血脉了。
绿礼很想立刻转身跑出祠堂,但惊恐压得她不敢妄动,起身一瞬,谁知道背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吱呀——”推门声在凉凉夜色中蓦地响起。
绿礼一惊,她反射性回头,周已轻得几不可闻的一声“好”便落在她身后,埋没在烛光和尘埃里。
“小妹。”姜尉风推开门,他一处理完公务就赶来祠堂,“冷不冷?饿不饿?李嬷嬷说你没吃午膳……嗯?怎么了?”
是她皇兄。
“阿兄,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好好好,是阿兄的错,阿兄现在就带你回去。不过,下次可不许这么调皮了。”
把当朝宰相之子孟期归骂到哭,和东璃郡主一起捉弄夫子,嫁祸给周已害他被罚不说,还引起了学堂斗殴事件。
……现在被归为一时“调皮”。
姜绿礼自己都感觉脸颊一阵火烧,小声保证:“下次不会了。”
被兄妹情蒙蔽了双眼的姜尉风可不这么认为,他心里颇感欣慰,摸摸她脑袋,“小妹真乖。”
绿礼嘴角刚翘起。
“周已叩见陛下。”不合时宜、充斥着冷感的行礼。
“免礼,回去吧。”
“是。”
绿礼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周已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大殿中央,烛火下,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拖在他身后,倒是显出几分孤寂狼狈。
她指尖卷着衣角,回宫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作为名义上的兄弟兄妹,周已与他们几人关系确实疏离。
更确切来说是冷淡。
他就仿佛是这深宫内院的局外人,无人理会,更无人在乎。
翠鸣宫。
“哎呦,我的公主哟,您可算是回来了。”李嬷嬷早早便在门口候着,一见着她便迎上来。
绿礼:“好嬷嬷,快布晚膳啦!”
她几乎饿了一整天,此刻舒舒服服歪倒在软榻上,享受着佳肴,心里好不容易升起的对周已微妙同情消失殆尽。
“好嘞。”
晚膳后,大约是晚上受到惊吓,以至于绿礼几乎一整晚都未能睡个安稳觉,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中,竟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噩梦。
她不甚在意,一觉醒来,梦中那些情节便只剩下细枝末节的余韵,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纱,查无可查。
“枝萤呀,外头何事喧哗?大清早便惹人清梦。”绿礼打了个哈欠,满脸疲惫倦容。
枝萤放下手中活计,笑道:“公主您忘了?今儿个是上巳节,宫里内外设宴迎春,可热闹了呢。”
“上巳节……设宴……”她想起来了,阿兄前几日跟她提起过,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寻常百姓在这一日都会结伴去水边沐浴祈福。
阿兄与她不便外出,沐浴游春虽不可,每年设宴迎春祈福却已成风俗。
不过,今年上巳节似乎格外奢侈了些,御花园小道上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金盏银碟,美酒佳肴,忙得不可开交。
枝萤:“听说狄蛮人今年又来了。”她将瓶中花束换成手中新摘的,“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绿礼同样皱眉。
如今天下太平不过数十载,她姜国虽仍称得上众国之首,但底下小国已不复当年弱势,狼子野心显露,个个拉帮结派、蠢蠢欲动起来。
其中又以北域狄戎最为活跃,因其族人大多慕血嗜杀,作风野蛮成俗、风流成性,故常被讽为狄蛮人。
那群家伙,又烦又难缠,明面上带着礼品多次上贡,实则背地里小动作不断,屡次试图挑起两国矛盾。
这次,虽不知道他们又要作什么妖,但总归来者不善。
事实证明,虽然绿礼对政事并不过多干涉,但狄戎“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宴会和乐融融地进行到一半,觥筹交错间,狄戎那边派出使者献上贺礼,该人身形矮小、鹰钩鼻,双眼混浊,被他瞧上一眼就宛如被毒蛇盯上一般,阴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绿礼总感觉狄戎人投向她这边的目光过于频繁,而坐在她身边的三姐姜红月,则是脸色隐隐发白,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陛下,我狄戎大可汗仰慕天子之威,特命臣献上翡翠玉像一对,皮毛千匹,盗骊宝马十匹,南海珊瑚珠一箱……”
贡品格外丰厚,甚至有些讨好意味。
姜尉风淡淡点头:“转告你们大可汗,有劳费心了。”又转头对着身边人低语几句,一挥手,“来人,赏!”
“陛下,臣不奢求其它,只请陛下赏赐臣一件珍宝。”
“哦?说来听听。”
使者又道:“臣请陛下促进一桩佳缘!臣早听闻姜国两位公主乃稀世佳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我狄戎大殿下为公主出尘之姿所折服,故令臣斗胆前来请亲。”
“臣恳请陛下为大殿下和公主牵桥搭线,了却这一桩佳缘美谈,永葆两国安康和睦!”摆明了想和亲。
“一派胡言!公主千金之躯,怎可嫁去那偏远之地?!两位殿下岂容尔等鼠辈觊觎?”
使者话音刚落,立刻有人站起来反对怒斥,直说得使者脸色青青白白,双眼几欲冒火。
令绿礼诧异的是,发声者居然是平时奶里奶气,动不动就在她面前掉眼泪的孟期归,她还以为那家伙听了之后会拍手称快呢。
相关Tags: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