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入了冷宫,就经常做一个噩梦。
梦里我只有五六岁大,爱穿红裙子,手脚上戴着小金铃,跑跑跳跳起来泠泠地响。
我最爱疯玩,常常从东宫跑到西宫,一溜儿的太监宫女跟在我后头,唤我跑慢点。
我不听,跑得更快,渐渐甩开了他们那群人。然而很快我发现,我迷路了。
曲曲绕绕的抄手游廊,我怎么走也走不明白。
我大叫父皇母妃,希望有人能来带我出去。终于我走到一座宫殿前,金碧辉煌的大门大剌剌敞开,我拎起裙摆进去。
殿内暖香暗浮,甚至还夹杂着什么怪异的声音。
我撩开帘子,看见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如同蛆虫一般交缠扭动。其中一个朝我转过脸,赫然是父皇的脸。而他身下那人,全然是陌生的面孔。
男人慌了,穿上衣袍,朝我跑来:「遂遂怎么来了,也没告诉父皇一声。」
我惊恐地看着他,蓦地尖叫起来:「啊啊啊!你不是父皇!!你是谁!」
我一直叫,又颤抖着不让他碰。
后来我发了场高烧,差点丢了半条命。痊愈了之后前事忘了大半,有时候半夜醒来我经常看见母妃满脸泪痕坐在我榻前。
我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轻声告诉我,遂遂,别活得太清醒。母妃宁愿你没心没肺活一辈子,好吗?
我不懂,但我点了点头。
母妃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们遂遂啊,要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这是上半夜的梦。
等到了下半夜,我就梦到我到了母妃的墓地。
她的坟前杂草丛生,我磕了三个响头,告诉她我过得很好,让她勿再挂念我。
这时候我听见坟墓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一只狼叼着不知从哪来的一块腐肉,狼嘴大幅度嚼动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却幽幽盯着我。
它张开口,竟口吐人话:「明仪公主,你真的好吗?」
「死了不是更解脱吗?」
我愣愣看着它扑过来,涎水滴到我的脸上,恶臭扑面。
我奋力挣扎,却感觉手脚被紧紧制住,只能看着那血盆大口越逼越近。
我几近窒息。
「遂遂!遂遂!醒醒!」
我的脸被拍打着,终于我睁开眼睛,看见钟疏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钟疏抱着我,一遍一遍为我顺背:「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梦都是反的。」
我呆滞了一会儿,蓦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遂遂?」
我紧紧抱住他,放声痛哭:「我母妃没了!我父皇也没了!他们都死了!那个畜生呢?!凭什么他能忘了一切?是他杀死了我的父皇和母妃!鞭尸三日根本就不够!我恨不得吃他的血肉!」
钟疏一遍遍地顺我的背,一声声告诉我:「都过去了。遂遂,都过去了。他走了,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好不好?」
我只记得我哭了很久。其间外间的嬷嬷走来走去,钟疏要去拧毛巾,我手脚并用抱住他,一抽一抽不让他走,他顺了顺我的头发,一边应好,一边把我从床上抱起来。
我就好像婴儿一样吊着他,等他给我擦汗,擦身子。
等我彻底冷静下来,天边已经起了亮光。我筋疲力尽地靠在钟疏身上,在我睡过去的前一刻,我嘶哑着告诉他:「别骗我。」
而后我失去了意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有没有给我答复。
新婚夜,新嫁娘折腾了一晚上。鸡飞狗跳。
后来我数次回忆大婚的那天。从睁眼,到沐浴梳妆,再到我牵住钟疏的手。在那一天,我不再是明仪公主,只是钟家的新嫁娘。我不再饥饿,不再提心吊胆,不再仇恨。我的手被我的丈夫牵着,他的手掌紧紧包裹住我的手,很是温暖。后来他靠在我的颈窝里,轻轻地把酒气吐在我身上。那时候我的心软成了一摊泥。
我的丈夫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我放下了什么,又藏住了什么。
钟家的新嫁娘,在那一天里,是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宿夜折腾的结果就是第二日十分疲累。我和钟疏强撑着去给钟家长辈敬了茶,一回房便拥在一起和衣而眠。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我的眼睛又红又肿,完全见不得人。偏偏钟疏坐我对面还要笑我,我气得把吃剩的骨头都夹到他碗里头,威胁他不吃完今晚不许上床。
钟疏很是纠结地看着我,我舀了碗甜汤,自顾自喝起来。这时钟疏决绝地夹了块骨头真开始嚼,没嚼两下就开始咽。
我吓了一跳,叫他快吐出来。
钟疏哦了一声,乖乖吐出残渣,又很犹豫地告诉我:「是你叫我吐的。不是我自己吐的。」
我也给他舀了碗甜汤,他咕咚咕咚喝完,把碗递给我再要。
结果那顿饭他整整喝了五碗,半夜起了两三次。
他起得频,我睡眠又浅。于是他起了多少次,我便醒了多少次。一直到后来,我俩全然没了睡意,齐愣愣躺床上对着帐顶发呆。
钟疏的手悄悄探过来的时候被我一把攥住,捏了捏,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钟疏不说话,只反手包住我的手。我还在发愣,他突然覆上来。
月光从窗棂飘进来,在他的脸上跳跃。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抿着,而后低下头温柔地覆住我的嘴唇。
软软的,温热的。
我渐渐迷失在他的温柔里。
天快亮的时候,房里叫了两次水。
我那时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后来如何也尽数忘得一干二净。
反正在钟疏问我时,我是这么说的。
钟疏很失望,手指搭过来勾住我的小拇指,黏黏糊糊不肯放。
钟黎常常跑来我房里。她那只小奶猫长大了些,整日里懒洋洋的,到我房里就开始撒丫子四处跑。我管了几次,实在管不住,后来干脆随它去。
有好几次钟黎要走了,结果那猫儿一直还躲着,怎么找也找不到。等到了晚上,钟疏去拿衣物,才发现那只奶猫就团在他的衣物里头,见他看过来还轻挠了几下。
这只猫喜欢钟疏,钟疏却对它嫌弃得很。有次它坐到了一件我做的外衣上,还撒了泡尿。钟疏气得破口大骂,扬言要让钟府上下每人分一盏炖猫汤。
说实话我有些嫉妒。因为我打小就不招动物喜欢,但我又爱得紧。钟疏知道我这一番「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的言论后,主动抱起那只猫放在我的膝上,猫叫着要跑,他就箍住猫的身体让我赶紧玩。
有时候他羡慕得紧,也会把头放在我的膝上,出于报复还会把那只猫给挤下去。那猫长嚎一声,非但没有冲上去挠他,还凑近他的袍子,主动弓起背。
钟黎说钟疏在我面前总是将态度软和了几十倍,黏黏糊糊的,和他以往的形象截然不同。
我问她,钟疏以往的形象又是如何。
她还小,只是听过丫鬟闲聊几句,会说的话也不多,只能囫囵吞枣地描述他在府里虽也脾气好,但绝不是在我面前这样的。
我实在好奇,便问钟疏他以往是什么样的人。
看得出,钟疏对他少年时候的丰功伟绩很是得意。上房揭瓦自不必说,据说他整日里带一帮公子哥出城打猎踏青,到了黄昏才打马慢悠悠地回。酒馆、赌坊三天两头就见得着他的身影。
钟家当年护过太祖,祖上也有人当过大官,只是后来又没落了。钟家祖父从白身入朝,又一路官拜宰相。然而当年决定举家离开长安的也是他的祖父。他告诉钟家阖府,长安的水太深,往后非不得已不要去碰,儿女还能用他途去养活。
是以钟疏即便整日松散度日,除了每月会挨祖父几顿打,也没人管他。
他模样生得极好,十几岁时正是青葱年少,打马回来时便有许多姑娘朝他掷手帕,头几次还好,他会让小厮把手帕归还原主。后来多了他就应付不来,只当没看见了。听说有些流浪汉专门盯着他回城的行程,一路收帕子再低价转卖,生意竟也做得风生水起。
他说最好笑的是有一次不知从哪个角落掷出一包硬物,他弯腰躲过,猝不及防打在他身后那人身上,那人额角立即红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