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水流经过石头砌成的房子,细雨微微激荡,茶汤映出春色。
不知哪里来的响声,将那边缘的瓦片震落,摔在地上,没个整形。
沈舒缩在茶楼里,一卷洋头发洋裙很是惹眼,父亲说这是时髦,叛逆的沈舒只觉得发蜡抹在她头上,他日被哪只不识眼马头峰识错了,她可要受苦头了。
花生果脯往她这送,嘴上一刻也不停留。她好好听着《西厢记》,正听得上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响声,惊了下一场花旦手中的果篮,将唱曲的小生生生砸没了,坏了她的兴致。
“没意思。”
少女将手中的两块大洋放在桌面上,算是弥补一下戏台子的损失,怎也不会算到她的头上。
“哎呦,大小姐,军阀打过来了,您在干什么啊。”
约好了今晚的船去上海,这位姑奶奶倒是有闲情逸致看戏。
沈舒长得跟栀子花一样,小白净脸儿,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姑娘长了一双开心眼,圆碌碌的,看着就舒心。
少女没出过国,乡下里养大的,对军阀二字提起了新鲜劲,在乡下待久了她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好奇心这东西。
“我要见见军阀,我是江南茶王的……”
话还给说完,就被刘管家捂嘴带走了。
“哎呦,我的大小姐,这话可不兴说。”
军阀那都是带着家伙的人,哪能让他们听了去。
兵荒马乱的年代,地上的报纸被吹落在路旁,跳了半人高,又落下来,连报纸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码头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是听见响声来这里逃命的。
沈舒订的船票,已经登不上人了,还有人被挤下轮船,丧生湖中,尸体浮在岸边。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若是有头有脸的人,也没人敢去挤落。
看到这一幕,小姑娘惊恐后退。
她在乡下,见过杀鸡杀鸭杀鱼,甚至还有杀鱼杀猪的,就是没有见过把人甩出去还没个歉意的。
一枚土炮弹砸在了沈舒面前的湖水,溅了沈舒一身。
少年勒马停驻,半开玩笑道:“这位小姐,可有惊到?”
身后倏起笑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江南叠嶂的峰峦,分不清是谁先出声。
少女转头,恼怒将一块大洋甩过去,真是个轻浮的……
那模样像极了她爹爹手中的玉雕小壶,精白巧俊,狭睫若椟,双眸如珠,只是那鼻子不太好看,像是一滴水,偏地生出勾角,弧度倒也不大,就是没有古画上的鼻子好看。
少年眸光滞停,这女娃子秀白灵气,犹是那双美眸圆溜溜的,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姑娘。栀子色的公主裙子被她挽到膝盖的位置,小白袜子一看就是舶来品,舶来品可最讨厌了,耐不住这丫头悦目。
“小丫头,你叫什么?哥哥给你糖吃。”
她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垂髫小儿。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没看见本小姐已经一米六了吗?一米六啊!”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嘲笑马头少年怎么一点儿眼力劲也没有。
沈舒特意强调,过了这个月,她可就十六岁了,不是看不懂局势的小孩子。
不料又是一阵奚笑声响起来。
“果真是个孩子,这等事也要斤斤计较,哈哈哈。”
刘管家无比希望自家的小姐能够闭嘴,对面这人怎么看都跟军阀脱不了干系。
“你们,你们欺负人!”
瞧着小姑娘就要皱脸哭起来,少年立掌,霎那间笑声戛然而止。
他,好像不是坏人。
少年跳下马,黑色的军筒靴子蹬地。蓝灰色的军服束在少年的身上,肩头附着三颗星,平顶军帽摘下来,油焗过的碎发好几搓黏在一起,在他身上却毫无违和感,甚至让人觉得他才更像是一个头领。
“我听说,江南茶王沈南周的女儿在这里,不知,小姐有没有见过?”
少年左手背拍打自己的军帽,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舒,那一双鹰眸好似发现了什么。
“不认识,没见过。”沈舒矢口否认。
阿爸说过,不少人惦记着他手里的钱,在外露财可是大忌,尤其是他只有沈舒一个女儿。听了风声军阀要来南风镇,沈南舟赶紧让管家把沈舒带到上海。
“我听说这南风镇茶味浓,小爷这几天正好发困,这脑子啊,有时候不大好使,万一枪走火了……”
沈舒不是没见过世面,第一次见有人明目张胆地威胁。
“你枪走火了,跟我说也不能解决,还有,你瞧瞧本小姐这纤纤玉手,能泡什么茶?”沈舒亮出自己的玉手晃了晃。
十六岁的少年一把抓住玉手,低笑道:“沈小姐,这上海你怕是去不成了。”
“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学着轻薄貌美如花的姑娘,真是无耻!”
这沈舒挺有意思,她是分不清阶下囚是谁吗?
轮船鸣笛开走,慢慢抽离湖岸。刘管家扇了自己一巴掌,早知道就不惯着小姐听曲了,这下听曲听出个阎王爷了。
“乱世之中,你跟我讲道理?这还没去北平,就知道学新思想讲理了,哦,不对,是上海。”
沈舒被抓得生疼,好声好气道:“大哥哥,可以放开我的手腕吗?疼。”
疼,她这嘴可比力气厉害多了。
秦宴半松力道,世家公子多半带着一些放荡不羁的毛病,尤其是年纪轻轻就沾染上,万万要不得。
“你找沈舒作何,她又不认识你。”
“你说你是沈舒不认识我才成立,你若不是沈舒,怎知沈舒认不认识我?”
这句无赖之语羞红了沈舒的小脸,她的脸本就银白,这下绯红可见了。
“小姐啊……”
“刘管家,他欺负我,我以后嫁不出去了,呜呜呜……”
听见这话,秦宴慌了神,赶紧松开了手。
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怎么出口就是虎狼之词,这要是许了哪家,可不得受罪了。
“别哭了,大不了,大不了我娶你。”反正这小丫头长得不差,怪惹人疼惜的。
沈舒停止了哭泣,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
“那我是你小媳妇,你会送我回娘家下聘吗。”
“哈哈哈,小少爷,这可是一桩美事啊,我看啊,你得管沈南舟叫老丈人了!”
秦宴揉了揉眉心,差点就着了她的道。
“不急,先养养,养的好今年就送你回去,养不好,就别回去了。”
“你直接说我那倒霉玩意的爹来不来赎我就成,还亏得是个男子,说话还带拐弯抹角的。”
秦宴微愠,没好气道:“刘管家是吧,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要赎她一万块,不是,十万块大洋。”
秦宴语罢,陷入了沉思之中,十万块大洋是不是太多了?沈舒性子不讨喜,跟沈南舟见不了几面,亲情淡疏,看起来还不如她那个养女姐姐值当。
亏了,沈舒可能一万块大洋都不值。
刘管家这下放心了,原是为了钱,也是,自家小姐这脾气,这小军阀怎么可能会喜欢。
拿不到钱,小姐这几个月还是安全的。
秦宴将军帽扣在沈舒头上,一把揽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