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20 分钟的乡间小路,钟蕴闻走了一个小时。虽然总是被妈妈诟病走路不优雅,但钟蕴闻从没有认真看待过这个问题,“我就是我,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可是当用外挂这个上帝视角认真观察自己的时候,钟蕴闻只想问一句,眼前这个垂头丧气,脑袋前倾,走路还有点外八的女孩,她是谁?
她立刻开始调整走姿,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刻意地将脖子拼命后缩,昂首挺胸,一会儿双手插兜故作拽姐,一会儿学习国际名模甩着胳膊大步向前,再或者用前脚掌点地假装轻盈可爱……一顿操作不仅把她自己整懵了,还引来了一条身材健硕的大黄狗驻足欣赏。四目相对,大黄狗的双眼里充满不解,钟蕴闻的眼中写满羡慕:这狗走路怎么都比我优雅?
狗子像看穿了钟蕴闻的心思,昂起了小脑袋,炫耀一般慢悠悠地开始展示自己优雅的步伐,走出十米远甚至停下回头看着钟蕴闻,像是在说:“学会了吗?”要不是随后钟蕴闻接到了催促吃饭的电话,就准备当场向狗拜师学走路了。
傍晚将至,钟蕴闻用机械而扭捏的步伐回到姨婆家,但显然并没有人注意到奇怪的她。院里传来木鱼,锣鼓和和尚诵经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线香和烧黄纸的味道。院落的另一边则是忙活不停烧菜的大厨,传菜的乡里乡邻来回忙碌。灯火通明的一楼东西房间早就搭上了塑料圆桌,第一批客人早已开始推杯换盏,互叙家常。
这就是乡间葬礼最常见的场景,离世的人安静地躺在正堂的水晶棺里,所有与他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人在流水席间来来去去。尤其像他这样活到 90 岁猝然离世的人,这算得上喜丧。
并没有人注意到站在前厅的钟蕴闻,她看着盈盈绕绕的烟雾,想起 10 岁那年外公的葬礼。那是 1998 年洪灾刚过的初秋,有天晚上爸爸妈妈急吼吼地带着她赶去医院。急救室里外公身上连接着一个滴滴作响的仪器,她走到病床前看着外公。她儿时获得的大量宠爱,就是来自病床上这个消瘦虚弱的男人。
“阿爷,你要快快好起来。”
外公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很快,妈妈就把她带出了急诊室。在门口她回头,正好看见外公探着脑袋看向她,眼里写满了不舍,然后轻轻冲她挥了挥手。这是她记忆中她与外公的道别。随后没有几天,外公也像这位姨爷爷一样,躺在了一样透明的水晶棺中,变成了瘦小的一个。
钟蕴闻偷偷抹掉眼角的眼泪,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钟蕴闻一回头,家里的三位女人已经落坐在田里的圆桌上,她迅速收回了思绪。田里共摆了四桌,每桌周围都挂着大瓦数的白炽灯,扑棱蛾子和飞虫正在灯下群魔乱舞。钟蕴闻看了眼桌上的菜,不愧是靠海吃海,全是当季最新鲜的海鲜!钟蕴闻当即落座,但她知道,还没有到动筷子的时候,按照从小的传统,马上就要开始叫亲戚环节。
外婆挨个介绍这一桌子对钟蕴闻来说陌生但有血缘关系的人,钟蕴闻挨个喊过“舅爷爷,舅舅,姨妈,舅奶奶,姨爹,哥哥,嫂子……”亲戚们礼貌性地夸赞外婆有个这么乖的大孙女。
“今年几岁啦?”
“有对象了吗?结婚了没有?”
“之前是不是在北州的?怎么回来了呀?”
那位不具名的哥哥像套近乎似的,发出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三连问。紧接着坐他旁边的父亲,钟蕴闻不认识的姨爹接过了话茬。
“33 了对吧,要抓点紧了,你这岁数在我们这儿小孩都要读初中了,再不结婚生小孩老了以后可咋办?”
“眼光不要太高了,找个差不多的就可以了。”
钟蕴闻默默放下了筷子,看着盘子里还沾着葱段的年糕炒蟹,没了胃口。怎么着,称呼里带个“爹”子就真把自己当爹了?
不爽和郁闷,在夏夜闷热的气温中慢慢发酵,圆桌上一瓶自酿的桑葚酒转到了钟蕴闻眼前,颜色饱和而漂亮。她鬼使神差地拿起,给自己倒上了小半杯,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独自品酌。一口下去,嗓子眼像灼烧了一般,火辣辣的,钟蕴闻下意识地发出了喝酒人士经常发出的“啧啊”的一声,被辣得闭上双眼,面部扭在一起,音量没控制好,声音有点大,立刻引起了全桌人的注意。
“你怎么喝酒了?一会儿怎么开车!”妈妈率先意识到了问题。
大意了,忘了还要开车回去。钟蕴闻默默放下了酒杯。
“孩子要喝就喝吧,反正楼上有房间空着,你们住一晚明天再走。”某位亲戚站出来解围。
听到这里,钟蕴闻又默默拿起了酒杯。
“你没事喝什么酒,别喝了。”妈妈抛来犀利的眼神。
也许是刚才的那点酒精很快起了作用,也许是钟蕴闻本质叛逆,在听完妈妈的这句话后,她又喝了一大口。桑葚酒甜甜的,冲淡了酒精的味道,但她小看了这甜水的威力,可一点不比白酒度数低。很快,在豪饮下一杯后,醉酒的钟蕴闻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先是切换了眼镜外挂的功能,然后将目光投向刚才那位发出致命三连问的哥哥。
这位哥哥看上去内向寡言,皮肤有点黑,称不上帅,却五官端正,只是眉宇之间写着三个字“不开心”。镜片上随后很快提取出了两个关键词:妈宝,妻宝。
“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过得挺不开心的?”
哥哥疑惑不解又惊讶地看着钟蕴闻。
“哥,你小时候怕妈,成家了怕老婆,现在是又怕妈妈又怕老婆,你妈妈和老婆还不和,对不对?”钟蕴闻自豪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傻笑,哥哥身边的妈妈和老婆脸色都变了。
“胡说八道什么,别喝了。”妈妈在一边瞪着钟蕴闻。
“我没有胡说八道,他就是这样的!你怎么不信呢,你不信我再给你说一个!”
钟蕴闻不顾妈妈的阻拦,指着刚刚那位姨爹。
“他!在外面赌钱,他!不光赌钱,还有别的女人!”
此话一出,气氛当场一片死寂,飘过一阵寒气。看样子言中了他们家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那位姨妈当场怒视自己的老公,但又为了保全自家的面子,不敢发作。
“你这小孩胡说八道什么!”这位姨爹的语气中明显带着心虚。
钟蕴闻乐呵呵地又饮下杯中的剩酒,凑到了邻桌更陌生的陌生人那里,盯上了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男性,镜片上随即出现了几个隐秘的关键词。
“他!算了,不能说,这是他的秘密。”钟蕴闻用最后的理智堵住了自己的嘴又,盯上了下一个长辈模样的中年人。
“他!他喜欢……”
不等钟蕴闻说出后面的话,老妈就一把捂住她的嘴。钟蕴闻用力挣扎,但明显不是妈妈的对手,在外人看来,她像是一个突然中邪的疯女人。终于,一位不具名的中年妇女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她这样子,是不是遇上脏东西了?”
“哎呀,可不是吗?都开始说胡话了?”
“就是就是,快带她回房间去吧!”大家七嘴八舌地给钟蕴闻的妈妈出主意,一瞬间冲上来好几位妇女同志,几乎是抬着钟蕴闻将她送去了二楼的卧室。
酒精再次上头,不等到床上,钟蕴闻就昏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几个小时,钟蕴闻被渴醒了,卧室里外婆妈妈和小姨都在熟睡,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找水喝。大致回忆起了前一晚酒后散德行的画面,深刻理解了“社会性死亡”的含义。准备爬上床再睡一觉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周围异常宁静,不同于任何时候,没有一点声音。
L'heure Bleue——蓝色时刻!
钟蕴闻赶紧走去一楼,院子里的塑料棚里还亮着灯,她走向远处的田地,灯光在身后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微弱的点。眼前的天是仍深蓝色的,但远处似乎正在慢慢变亮。田间的一切都在熟睡,她调整了眼镜外挂的功能,于是眼前出现了自己,她看到自己平静地站在天与地的中间,这世界变得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于是,蓝色时刻出现了。
后来她回忆,那一刻她脑袋里什么杂念都没有,忘记了自己刚刚结束了四年的感情,忘记了自己彻底失业成了无业游民,忘记还欠徐娅四万块钱,忘记了社死的前一晚……黎明拥有某种魔力,赋予了她平和与喜悦,她大口吸气又大口吐气,直到感觉自己身体变得轻盈,精神渐渐被充满,她看着眼镜里的自己,陪她一起度过了这奇迹般的蓝色时刻。
回城的车里,钟蕴闻得知昨夜自己睡着后,楼下发生的血雨腥风,外婆好奇不已,这些事儿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钟蕴闻没有告诉她们眼镜的秘密,却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和周海诚分手的原委,没想到得到了三位女士的一致支持。
“分就分了,这男的不行,也没什么可惜的。”小姨如是说。
“闻闻还年轻,再找就是了。”外婆如是说。
只有妈妈不说话,一直看着车窗外。
“你也说点啥吧。”钟蕴闻主动 cue 了老妈。
“怎么谈恋爱这事儿,到你这儿就这么难呢?”老妈发出了天问。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钟蕴闻想起黎明将至时的蓝色时刻,仍然感到喜悦与轻盈,于是轻轻地踩下油门,在烈日下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