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住在城西郊区的半山别墅。
半山。
真的半山。
当我们站在入口处,而他告诉我他联系不到人来接,我们需要自己步行到半山腰的住宅区的时候。
我才堪堪反应过来,他这是存了心地在刻意刁难,或者说玩弄我。
但我在八岁那个年纪的时候,当真是个打不得半丝折扣的十成十的烂好人。
明知他有意为难,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任劳任怨地跟他一起沿着公路往半山腰走。
我好像天生身体素质就不太好。
就算打小就跟着养父养母四处摸爬滚打,仍然不好。
约莫走了有总路程三分之一的样子,我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喘息。
男孩没有半丝要暂缓脚步等我的意思,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经过。
就在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腕,碰了碰他的手。
千年寒冰也不过如此了。
我只着一身单衣,手也没凉到这般地步。
于是我叫住了他。
暧昧晨光里,他疑惑地回过头。
而我把那条围巾取下来,递给了他。
红白相间。
那是我所拥有的,唯一一件在冬日里能够较为有效地御寒的东西。
我知道他其实不需要。
我和好多人一起挤在陋巷的破屋里生活,而他住在城西郊区的半山别墅。
我在严冬时节甚至穿不起一件棉衣。
我在无止境的骂声和互相欺骗里长大。
无论怎么看,我都比他更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但我在把围巾递出去的那一刻,又真的怀着期待,忐忑地希望他能够接受。
大概是亏心事做得多了。
所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够交付善意的机会。
我就情不自禁地,无比在意且珍惜它。
所幸,他接过那条围巾,开天辟地头一回地对我展露出了一个笑意。
并且告诉我,他叫楚桉。
我于是也很开心地笑了笑,说,我叫时雨。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以后,还会再次来到半山别墅。
11
十六岁那年的秋天,养父养母锒铛入狱。
不久后,生父故友的属下找到了我。
说是他的雇主想完成故友遗愿,希望能把我接过去抚养。
有钱人愿意出资接济,我自然求之不得,欣然应允。
去楚家那天,来接我的人是楚询。
头一回见面,我稍许怔愣。
楚询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毫不失礼地笑了笑,说以后叫哥哥就行。
我于是反应过来,这不是他。
虽则五官生得极其相似,但不仅年龄对不上,气质也全然不同。
眼前的人同样清冷寡言,可好歹尚算温和。
他没有楚桉那样,眉宇间压都压不住阴郁倦怠。
说话做事也并不处处带刺。
我笑吟吟地应下楚询,乖乖地叫了声哥哥,心思却在别处。
可惜目光环视一周,没有疑似他的身影。
举目四望,身周站着的,都不是想见的人。
12
许是看在故友的面子上,接我回家那天,楚父特意在家里设宴替我接风洗尘。
家宴,按理说家里人人都该到齐。
可仍旧没有见到楚桉。
散场时,终于沉不住气。我拉住楚询的袖子,问:「他们说家里还有一个哥哥,怎么没见到他?」
楚询讶异地挑眉,轻笑:「你问桉桉?」
我点了点头。
他略一俯身,手在我脑袋上随意地薅了一把。
「得再等两天了,他在医院呢。」
13
楚询说要再等两天,但实际上,我和楚桉重逢,是在三十来天以后。
我在楚父的安排下,转学到了本市的一中。
开学已经很久,午休间隙,我路过操场一隅。
断墙上,少年利落地一跃而下,正好落到我面前。
只一眼我就认出,那是楚桉。
他应该是出院以后没有回家,直接先来了学校。
不过很显然,来了也并没有好好上课。
少年没有看我,跳下来以后,转身,回望着墙上,随即嗤笑:「这么点高都不敢跳?」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那墙上还蹲着一个人。
一个瑟瑟缩缩的女孩子。
我认得她,宋新予,表白墙和学校论坛上的常客,校花女神之类的头衔顶了一大堆。
原来众人眼中的高岭之花,竟然会在午休时间和楚桉一起翻墙逃课。
翻回来的时候,还恰好被我撞见了。
她紧咬着下唇,在墙上犹豫了半天,数次想尝试自己跳下来,数次未果。
只好示弱地看着楚桉:「我真的不敢跳……」
楚桉毫不怜香惜玉地蹙眉,轻啧了一声:「这哪儿高了?」
片刻后,却还是服软,把手伸了出去。
他当真是被造物主偏爱的,连手都生得分外好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白皙的皮肤在阳光映照下,如同冷玉。
宋新予握住了这只手,借力从墙上一步跨下,然后踉跄几步,跌进了楚桉怀里。
那是个神似相拥的姿势,不过只维持一瞬。
楚桉很快轻推了她一把,又后退一步,说:「行了,赶紧滚开。」
接着,他好像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
抬眸,挑眉,问:「都看见了?」
我诚实地点头:「我又不瞎。」
午间阳光炽烈,精致俊美的少年逆光而立,闻言,朝我勾起了唇角。
眼底却并无半丝笑意。
「那千万别说出去哦。」
他既温柔,又恶劣地开口:「但凡有第四个人知道,我都算你头上。」
我看着他,老实点了点头:「我知道。」
然后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一个很可悲的事实:他不认识我了。
不过是陌路之人,数年以前,一场微不足道的萍水相逢。
一直念念不忘的,只有我而已。
14
晚上放学,一辆黑色卡宴停在学校后门。
楚桉正要迈步上车,却又忽然停止了动作。
回过身,拧眉,看着我。
「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跟着你,」我朝着那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也是来接我的。」
他挑起了半边长眉,凤眸疏离地打量我片刻,问:「时雨?」
「对。」
「楚询跟我提过你,」他颔首,「上车吧。」
车辆起步,驶上开阔的公路。
我从未觉得车内的环境如此逼仄。
连往日原本已经无比熟悉的车载香水的味道,如今都让我觉得无所适从。
开出去十来分钟,倒是楚桉先开了口。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睫染着车窗外接连闪过的流光,问我:「你怎么不说话啊?」
因为——
「没什么好说的。」
我应了他一声,眼睛继续盯着面前的古诗词。
那都是高考默写测试范围内的古诗词。
其实早就会背了。
但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时间会流逝得更慢。
我不再言语,视线扫过纸页上,李商隐的《锦瑟》。
流连于全诗最末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两句上时,楚桉忽然倾身靠了过来。
冷冷沉沉的檀木香气顷刻间萦绕于我身周。
相关Tags: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