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冷冰冰地看着我:「曦儿乃天灵根之体,比之于你,天资强上百倍,为了师门日后的荣光,你这仙骨灵丹,便交于曦儿,日后有她庇佑,你也可放心一二。」
大师兄眉眼温润,看着眼眸泣血的我,语气温和悲悯:「凌霜,你向来最是懂事,想必也会理解这样的决定。」
二师兄双手抱胸,语气不爽:「曦儿修炼刻苦,身体落下病根,你的仙骨能助她修复体脉,你放心罢,这次之后,我会用一些药材来助你疗养。」
小师弟眉眼弯弯,笑得天真:「大师姐,你平常也挺关心曦儿的,这点小事都不愿意,不会那些关怀,都是演的吧?」
他们要将我取骨剖丹,而如若这样,我以后的修炼,将无半点进益,我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这于我而言不喾于千刀万剐的酷刑,这些我最亲近的人,却要我笑着面对。
我向来木讷听话,此时却满眼血色,神色迷茫。
小师妹来了。
她原本正言笑晏晏,看清面前一切后,沉默了几秒。
「师父……这是在做什么?」
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知道她的语气,与往日好像有所不同。
我紧抿着嘴唇,看着师父和师兄弟们围住她:「曦儿,你怎么来了?」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而下一刻,我感觉一道剑光直奔向束缚我的法阵,我重获自由,被压制得死死的灵力犹如破闸的洪水,奔流而出。
——那是小师妹的剑,秋水。
视线恢复光明的我,看见小师妹狠狠地打了师父一掌。
……打了师父一巴掌?
一向温柔轻灵的少女,发出了令我陌生的声音:「你们他妈的有病吧!傻逼!有病就去治!」
我:「……」
小师妹?
(二)
理所当然的,小师妹被关了禁闭。
我也被关了禁闭,但没有人再说剖骨取丹的事了,我就仿佛被人遗忘了一样。
期间小师弟来看过我,神色愤恨:「是不是你和曦儿说了什么?」
我不欲多话。沉默不语。
「她如今不理我们,还痛骂我们,」小师弟咬牙切齿,「若不是师父用缚灵锁困住了她,想必她还要逃出来……一定是你蛊惑了她!」
我原本不想说话,但听到缚灵锁三个字,还是皱了皱眉。
这锁会悄无声息地化去修炼之人体内的所有灵力,令人手脚绵软,再无反抗之力。
师父一向宠爱小师妹,怎会如此对她?
「前几日之事也来得蹊跷,」小师弟自言自语,「我们做得隐秘,小师妹又怎会忽然来到你的修炼台?莫不是有人,提前泄了密?」
虽说是有人,但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梭巡着,明摆着怀疑我。
说来也怪,我从前怎么不知道,小师弟可以这样不要脸?
我心里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这几日一直在恢复灵力,已打定主意,要早日离开师门。
就是不知道……小师妹……
回想起那一日她反常的举动,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我往日对她多加照顾,是因为小师妹,原本就对我很好。
「师姐,你怎么不笑啊,」她给我摘花,「你这么漂亮,笑起来一定好看。」
从未有人给我送过花,那花颜色鲜亮,被我插在玉瓶之中,仙气氤氲,久未枯萎。
「师姐!我捡到了一只兔子,」她嘻嘻笑着,「看起来很不错,我明天来送给你。」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送兔子给我,还查了查兔子养殖的方法,结果第二天,小师妹兴高采烈地给我送了半只红烧兔。
我每个月被取心头血的时候都分外虚弱,小师妹来看我,握着我的手,在我身侧守了一夜,还把自己积攒下来的灵丹都送给了我。
「师姐,你怎么了?」她在我取回元灵花奄奄一息地回来时,急慌慌地跑来看我,眼睛都红了,「我去找师父,帮你疗伤。」
我僵硬地摸了摸她的头:「没事。」
她并不知道这些是为了她,师父和师兄弟只想让她纯白如雪,远离这一切纷扰。
我曾经想,小师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天真,也很好。
但我对她不曾有过怨怼吗?
不曾吗?
我茫然地想,从那一日,师父要将我剖骨取丹开始,也许我那些油然而生的怨憎,终究分了一丝给一直站在阳光里的小师妹。
凌霜到底不是圣人。
(三)
月初的宗门大典上,我趁着师门忙碌无人管束,当着数万外门弟子的面,自请退宗。
师父的脸色瞬间变了,我却格外平静。
欠师门的,我这几年出生入死,已经还清,那些药材与灵丹,那些痛苦和折磨,我想,抵得上这数十年的养育之恩。
我自请退出师门的消息一出,惹来了修真界的沸然众议。
有人说我生了心魔,有人说我嫉恨同门,有人说我爱上了凡人……
众说纷纭,真相却被掩盖,犹如青云山顶覆盖的皑皑白雪。
我不能说出我的遭遇,因为没有证据,并且,怀璧其罪,我体内的万仙骨,师父同门尚会起心思,若是旁人,更可能心生贪婪。
若是我真的退宗,没了宗门庇佑,更会引起无数修炼者的觊觎。
但无论如何,无论做了什么,青云宗毕竟是养育我的师门,我的行为和叛出师门无异,在修真界,是该承受判宗刑罚的。
我没有解释什么。
一个人的力量,比起宗门,弱如蜉蝣,但青云宗是大宗,如今此事人人皆知,他们不可能暗中对我下手。
于是,三日后的朝会上,我当着宗门所有弟子的面,将受鞭刑百道。
我万分平静,哪怕看见了台下幸灾乐祸的师兄弟,哪怕看见行刑的人是师父,哪怕看见他手上的刑鞭,替换成了他的本命法器,绝灵鞭。
一鞭,皮开肉绽,灵力四溢。
两鞭,鲜血汨汨,百脉受损。
三鞭,灵骨断裂,撕心裂肺。
……
我一声都没吭。
我垂下眼,心想,还剩多少鞭呢……
然后下一秒,我听见了弟子们的惊呼。
身上火辣辣的伤口仿佛被灵泉抚慰,我一转头,看见了小师妹。
她明明还在关禁闭,却忽然出现在了这里,替我受了一鞭,明媚的黄色罗裙碎裂了一块,鲜血浸润了洁白的束带,而她纯白的天灵力,源源不断地灌注在了我的伤口上。
她灵力似乎不多,给我传输了这么点,就已经消失殆尽,此时摇摇晃晃,如同废人。
「灵曦,」师父脸色大变,叫了小师妹的名字,「你在做什么!」
「刑罚是可以代人受过的,」小师妹无所谓地摸了摸唇角的血迹,一向乖巧可爱的面容一片冰冷,居然显现出了几分争锋相对的桀骜,「放师姐走,或者接下来的鞭刑,我帮师姐受。」
「灵曦!」师父显然怒了,「下去!」
「师父,」小师妹又仰头看他,冰冷的神色逐渐缓和下来,带了几分哀求,「放师姐走。」
「你……」师父皱眉看着她,半晌重重叹口气,「罢了。」
随后,他眯了眯眼:「你既然提出了这个要求,别忘记了我和你说过的话……」
小师妹背对着我,身子颤了颤,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几秒后,她却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明媚如春的微笑:「师姐,我来给你送行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目光忽然凝在了她的手腕和脖颈上。
她一向肌肤赛雪,此时那些捆绑似的红痕虽然淡化了,但落在我眼里,便醒目到刺眼。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转过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随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众人沉默地看着我,师兄弟们的表情也有了变化。
我走到了师门,终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小师妹正站在刑罚台上,师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师兄弟围了上去,将她牢牢包裹。
我不该担心的。
小师妹受尽宠爱,哪怕独自留在师门,师父宠溺,师兄弟爱护,她会过得很好。
可是——
可是——
我一向木讷,却倏忽间想起,过去的无数个瞬间,小师妹垂下眼睫时,脸上分明的阴影。
她偶尔会不开心,经常和我坐在一起看月亮,我问起的时候,她却笑吟吟地说,只是今天修炼遇到了瓶颈。
我想到她偶尔拉得很严实的脖颈,想到那双总是被灵狐皮包裹的皓腕,想到小师弟口中的缚灵锁。
我停住了步伐。
然后,我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走到面露诧异的小师妹面前。
师父刚缓和的表情顿时就僵硬了下来,又涌现了一些怒气。
我却不管不顾,一板一眼地问:「小师妹,你要走吗?」
小师妹双眸失神,喃喃问道:「……能走到哪里去呢?」
「跟着我走,」我说,「我们一起走。」
我一定是被魇住了。
我从未做过这样冲动的决定。
或者说,从前的我,一心修炼,从来无心关注旁的事物。
我说:「我以后,也可以保护你。」
我心想。
你真的快乐吗?
你真的像我想的那样,一直以来无忧无虑吗?
我想起我从前,偶尔也会羡慕小师妹。
师父有些话说得没错,小师妹天资比我更高。
修炼之人,最重要的,就是道心。
我没有道心,所以我虽在修剑,却找不到我的本命灵剑。
我们去过万剑秘境,小师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剑,名唤秋水,而我的师兄弟也纷纷寻到灵剑,唯独我,一无所获。
或许从那时起,旁人看我的目光就有所变化。
毕竟我只能拿起一把毫无灵气的普通宝剑。
剑修没有剑,修为再高,又有什么用?
「师姐……」小师妹怔怔地看着我,眼中似有晶莹水光闪烁。
可她很快就弯起眼:「不用啦,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以后记得回……」
她说到这里,又卡住了,低声说:「算了,还是不要回来了。」
「师姐,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是我欠你的。」小师妹目光清亮,「今生今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偿还啦,对不起哦。」
我没有说话。
一旁的刑罚长老忍不住开口:「够了!凌霜,你已叛出师门,我们对你足够容忍,你还不速速离去!」
可我只是看着小师妹,很认真的说:「我只问你,想不想离开。」
「你想离开,我带你一起离开。」
「你不想,我自己走。」
就这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