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在这冷宫数月，虞九如那日祁黯所言，再没踏出一步。
祁黯本想拒绝。
他还有一堆公文要处理，根本没时间陪她胡闹。
可想到项南提及虞九时的异样，再看到她如今的样子，祁黯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两人走在宫道上，满地的雪色，刺目的白。
许久不曾见过日光的虞九只觉得晃眼，连带着身前快她半步的祁黯的身影都有些瞧不清楚了。
祁黯还是一如十二年中一样的步伐频率。
人也如十二年前初见那般挺拔，吸睛。
一切好像都没变，却也变了。
虞九的步子越来越慢，每走一步，都要喘上半天的气。
她却像是不认输般，执拗的想要跟上祁黯的步子。
可惜，怎么都追不上。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远，虞九终是挨不住，喊了声：“主子。”
但祁黯没有听见。
也许他听见了，只是不想停下。
他背影越来越远。
虞九撑着宫墙，抬步想要追上去。
可双腿无力，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怎么都爬不起来。
地上的雪很冷，侵进单薄的衣衫里，冻得人手脚冰凉。
虞九望着祁黯即将消失在转角的背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想要唤他。
开口那瞬，血却先一步涌出，将那声堵回了嗓子。
而祁黯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视线中。
那一刻，虞九无力的摔躺回了雪地上。
她仰头望着天上的太阳，眼睛一阵阵刺痛，慢慢化作了一滴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消失在雪中。
朱砂泪发作的疼缓缓涌上，一如之前般，蚀骨噬心。
却又好像更严重些。
视线，听觉，嗅觉……慢慢模糊。
虞九终于恍然，好像就到这一日了。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出神去想：项南骗她，哪有什么三月啊，明明只有两月。
也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才会回头，才能发觉自己不见了。
转念，虞九又忍不住想，还是别发现了。
主子那样好的人，就该一直向前，他不该为了任何人回头！
血，从唇边涌出，一片一片的红，浸染了白色的雪。
虞九用尽最后的力气，摸索着在雪上写下了祁黯的名字。
落下最后一笔，她的手也无力的垂在地上。
主子，虞九走了，再无归期。
此去只愿您无忧无恙，岁岁长安……
此时，只听“砰”的一声，不知何处放起了鞭炮。
已经走过拐角的祁黯听着这声响，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想和虞九说话。
身后却空无一人。
莫名的，他心中一慌，忙回头去寻。
一路而来，那雪上只有他一人的脚印。
祁黯脚步越来越急切，终于在距离冷宫宫门不远处的地方，看到了虞九的身影。
她就那么躺在雪地之中，无声无息。
祁黯喉咙发干：“虞九。”
然而，无人回应。
祁黯强压下心里的恐慌，一步步靠近。
可越临近，他心越慌，连带着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发抖。
直到半步远。
祁黯终于瞧清了。
只见虞九周身的雪地，被鲜红的血融化，一片一片漫散在她周围，触目惊心！
第十二章
那里的鲜血顺着雪地里的凹陷处盈满，现出猩红的“祁黯”三个字来。
仿佛刻在地上的一道符咒。
将躺在旁边的人的生命，寸缕不留的如数吸走。
远处有烟花凌空盛开炸响，一声又一声。
“嘭，嘭，嘭”。
就像血液在耳膜上鼓动的节奏，祁黯身子晃了晃，险些软了膝盖跪倒在地。
“主子！”
项南的惊呼在对面响起，随即便戛然而止。
那满目的鲜血，将虞九衬托得，像是这个冬日最绝美的花。
祁黯抬起木然的脸，指着地上的人问道：“她怎么了？”
项南跪在虞九的身边，伸指在鼻下探息。
只停顿了片刻，那指尖便狠狠一颤。
“主子。”项南收回了手，面露悲戚，“虞九，死了。”
死了。
祁黯晃了神，胸口在项南话落后倏然一空，像是有什么随着话一同消失在了空气里。
他朝虞九走近了两步，手臂不自觉地想要去碰一碰地上的人。
可当他目光落在那枯枝般地手指上时，身体骤然一僵。
那么瘦，简直不像一个能提枪弄剑地暗卫。
怔愣了良久，祁黯直起了身，神情恢复淡漠。
“那就葬了吧。”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虞九地一生潦草的画下了定音。
项南看着祁黯地背影，又把视线落回到了没了声息的人身上。
这就是帝王，最是无情。
项南抱起了虞九，一步一步朝宫外走去。
祁黯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走着，他一向独来独往，即使登上帝位也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伺候。
最能接近他地人，只有虞九。
衣食起居，全权由她打点。
比其“祁黯最趁手地武器”，虞九更像是另一个“祁黯”。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在御花园前停下了脚步。
寒风裹着梅花的冷香飘来，祁黯眼角柔了下来。
“阿虞，朕还想看你在梅园舞剑……”
他含笑的转过头，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祁黯那丁点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突如其来的，心口的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无尽的虚无涌入。
祁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虞九死了，他的身后再没有那个唯命是从的人了。
三个月后。
江南小镇，沿途叫卖的商贩操着一口软糯似水的口音。
天气是过了冬的难得大太阳，被暖阳一晒整个人都舒坦万分。
拱桥下，一个灰扑扑身影正斜斜的躺着。
这人脸上戴着面具，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不知男女。
“她娘的，好狗不挡道！”一道粗犷的声音兀然响起。
那灰袍人往旁挪了挪，便没了动静。
髯须壮汉显然不满意，他打算一脚将人踢开。
却不成想脚下的人以一种诡异的身法闪开了，接着一阵钝痛传来，竟是他踢在了石柱上。
“过刚易折。”灰袍人慢吞吞的站直了身子，声音嘶哑的劝诫道，“为人和善些。”
拱桥正对面的酒楼上，两个男子坐在窗边。
从二人方向看去，正好能将灰袍人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
“飞云踏雪？”其中一个银袍男子若有所思地呢喃，“这可是祁黯的独学啊……”
第十三章
坐在他对面地少年耳尖，立即问道：“公子是说那乞丐使得是北晋皇帝的独学轻功——飞云踏雪？”
接着他又皱眉道：“可那祁黯不应该在皇宫吗，怎地会出现在这里？”
银袍男子饶有趣味的抿了一口茶：“好奇的话，去问问不就好了。”
反观那厢，灰袍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慢悠悠的就走了。
直至到了城外破庙，虞九才进去休息。
方才她用了内力，体内残存的朱砂泪又开始闹腾。
刚一坐下，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虞九面具下的眼倏然睁开，一枚飞剑擦过兜帽，钉在了身后的香案里。
一群人涌了进来，领头的正是方才的髯须壮汉。
壮汉面色狰狞：“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
原来是冲着钱来的。
虞九凛然的气势一去，换回了懒洋洋的佝偻姿态。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从项南那偷跑出来时身上没带什么钱，只够她用完这三年。
但这番话从她细瘦的身体里说出来，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壮汉嗤笑了一声：“那今天老子不仅收了你的命，钱也一并收了！”
说罢，那七八个人便冲了上来。片刻之后，这些人就成了地上的横七竖八。
虞九在壮汉身上搜出了钱袋，据为己有。
“这也算劫富济贫了。”她嘀咕着，而她口中的贫正是自己。
虞九慢条斯理的说：“与人为善，老子就只要钱不要命了。”
扔下这句话，她悠然的离开了破庙。
她一边走，一边觉得“老子”“他娘的”等粗鄙之语也有几分意思。
往前十二载，祁黯只教了她如何杀人，如何善后。
那满肚子的之乎者也，全然是为了不让祁黯因有个不识大字的贴身暗卫被人轻视，咬着牙死记硬背下来的。
想到祁黯，虞九腹部又传来一记刺痛——是朱砂泪的残余的毒。
“他娘的。”
她轻轻骂了一声，忽然觉得凝滞的胸闷畅快了许多。
日头暖暖的晒着，虞九揣着“劫富济贫”来的钱买了一壶酒。
随意择了棵枝叶开得含蓄的柳树靠坐了下来。
“喂。”一粒碎银随着声音落进了她的怀里，“你戴个面具作甚？”
虞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圆脸少年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本正经的问着。
这个问题十分不友好，虞九将身上的银子扫了下来，不打算回答。
少年高声道：“公子，他不理人！”
“呆子。”一声温润的声音慢悠悠的传来，“你这般不客气谁愿意搭理你。”
二人正是方才酒楼上的两人，银袍男子摇着折扇走了过来。
少年有些委屈：“是您让我来看她是男是女，是美是丑的。”
“胡说八道。”银袍男子嗔了他一句，“我分明说她是位百里挑一的美人。”
“他裹得这般严实您哪看出来的？”少年不信。
似定是要看看这灰袍人是不是银袍男子说得美人，少年竟陡然出手。
他脚尖一跃，伸手欲将虞九的面具一把取下。
虞九气血凝滞，一时不查真叫他扯下了面具。
少年拿到了面具心满意足的退了几大步，定睛瞧去，却是瞳孔一缩。
那灰袍人脸上，端的是一片可怖，丑陋无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