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佛堂。洁白的曼陀罗华被鲜血弄脏,佛堂已无庄严宁静。我自然早知会有意外的,这意外本就是我的目的,但我未料到这意外中还有意外,我更未料到出意外的人不是我,而是木檀。而木檀今日给我的意外,也远不止滑胎这一件事。...
慈宁宫佛堂。
洁白的曼陀罗华被鲜血弄脏,佛堂已无庄严宁静。
我自然早知会有意外的,这意外本就是我的目的,但我未料到这意外中还有意外,我更未料到出意外的人不是我,而是木檀。
而木檀今日给我的意外,也远不止滑胎这一件事。
高城笃信长生,但却不信神鬼,那就更遑论信佛了。
但为太后华诞祈福,高城总是要露个面的,更何况他一直在腻着我不肯放手,我便只好由着他跟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到了佛堂。
薛嫦洁自是瞧得满眼冒火,但今日却并未发作。
一切原本正照着筹划进行,高城和皇后在宝相庄严的金佛前焚香祝祷,皇后在高城身后半步,我和薛淑妃仅距皇后一步之遥。为了让高城能笃定这个意外是用心恶毒地有意为之,宫中的三位均不满七岁的小公主都被乳母抱来为太后祈福。
嫔妃的言辞高城或许不信,但小孩子自然是不会撒谎的。
高城上前一步进香,我和薛嫦洁扯着皇后的凤袍各自撞向两侧檀木佛桌黄金包边的尖角时,我当真没料到此刻还能被人抢了风头。
我都不知道木檀是怎么做到的,她七个月大的肚子,又依照位分排在最后面,竟能这样精准地猛冲过来将我撞开,又刚好将她自己的肚子重重地撞上桌角。
我被推倒在地上,腹中片刻即过的绞痛并不剧烈,所以呻吟时我委实有些心虚,相较于方才薛嫦洁和木檀的力道,我小题大作得委实过分。
薛嫦洁下了死力,她的孩子真的不是高城的,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皇后所说多半是真的,但我知道薛嫦洁是爱高城的,我心中仍倾向于她这孩子是高城的。不过薛嫦洁栽在皇后手中也不意外,心机城府都不在同一个尺度,自然会输。
薛嫦洁金尊玉贵长到这么大,还从没有受过这般痛楚,一时呻吟得凄惨无比,木檀亦是悲悲切切地压制着哭痛声。
这两人面白如纸,身陷血污,一眼可知比装模作样、落泪惊慌的我要严重许多。
但高城先来看我。他急步地走来,薛嫦洁满手血迹地抓丢了他的龙袍衣角,看上去极像高城跨过了她急步地走向我。
我看着薛嫦洁一脸的不可置信,愣怔之余委实觉得好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也要三十年,如今这,也就才大半年吧?
柳絮说得不错,高城是喜欢新鲜的。
我被薛嫦洁的表情逗得再也哭不出来,只好将头埋入高城怀中藏住脸,然后忽然想起,当日薛嫦洁也是这样弄了高城一胸口的血迹,我的血迹。
我实在是没忍住,索性将脸闷在高城怀中笑了起来,我抽动的肩膀和压抑的笑声被高城理所当然地解读成恐惧和呜咽,他搂紧我的手甚至惊慌得有些发颤。
高城怒吼:「传太医!」
我被抢戏的木檀一搅,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台词,高城要将我抱起时我才想起司天鉴箴言只关联了我肚子里这个,木檀不能抢去我所有戏份,滑胎不归我了,但词儿还是归我说。
我挣扎着哭道:「皇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
高城的语声如嗜血的恶狼:「朕看见了!」
我松了口气,看见了就好,木檀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高明,她方才推开我,自己撞向桌角,竟还能同时将皇后的手在我身后按了一下。高城回头的那个瞬间,他的那个角度,看上去应该就是皇后在推我,而木檀打开了皇后的手,为了救我,自己撞上了桌角。
但这样一来薛嫦洁是怎么摔的高城就不大看得出来了,不过他好像也没打算管。
高城吼着拿下皇后,急切地抱着我急步地走向佛堂内室时,薛嫦洁才想起她的词儿:「皇上,皇后,皇后她……」
她的声音因掺杂了痛楚的呻吟而断续,高城没有听完就不见了人影。
我窝在高城怀中感受腹中的动静,我要滑胎才能真正达到目的,这个孩子死了才能强烈地刺激高城的情绪,才能让他怒极失控地处置皇后。
但我腹中的小讨债鬼很快地安稳下来,我委实不便当着高城照着肚子打两拳达到刺激他的目的,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用悲悲切切的呜咽来弥补木檀的鲁莽。
但我很快地知道了木檀并非鲁莽,也知道了原来总是怔怔的木檀可以做那般长远的打算。
在太医哆嗦着为我把脉时,高城的焦急和忧心就不止属于我了,他一遍遍地跟太医确认我和孩子的安好,但我的软榻似乎长了刺一般让他坐不住,他一遍遍地看向外面,终于开口:「薛淑妃呢?她可安好?」
我为自己一瞬间的不悦感到惊奇和好笑时,来来回回三头跑的十几个太医如同鸭子跳水一般「扑通扑通」地跪在地上,太医正磕巴着颤声:「薛,薛淑妃……柳贵妃娘娘必是无碍的,檀美人撞上佛桌导致出血严重,但小皇子无碍!」
高城恼怒地踹他一脚:「朕问的是薛淑妃!她可有事?」
太医正哆嗦着不停叩头:「薛淑妃娘娘的胎儿月份太小,无法像檀美人一样全力保小,而且淑妃娘娘比檀美人撞得更重些,日后只怕,只怕是再难有孕……」
高城怒声:「朕问的是她人如何?!带朕去瞧!若有事,你们都给她陪葬!」
我看着高城的背影轻笑,青梅竹马的情分自是不同的,也算不辜负薛嫦洁方才那番悲声大恸、凄凉不堪的表演,虽然,或许不全是表演。
太医院的好手自然都是跟着高城走的,我问留下来的小医官:「檀美人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忧?」
小医官「扑通」跪倒,也哆嗦道:「檀美人,只怕是活不了了。」
我心头一颤,急道:「太医正不是说正在救治吗?!你怎知她活不了?!」
小医官伏地不敢抬头:「救,救不回的,出血太多,现如今只不过是拿药吊着一口气,以防皇上万一要见最后一面。」
我急得从软榻上下来:「太医正一直在我这里,他或许有办法救檀美人,对不对?」
小医官继续说着本不该说的大实话:「太,太医正必定,是听皇上的,先救薛淑妃。」
我急躁:「薛淑妃不是无碍吗?檀美人生了皇子!那是唯一的皇子,那是未来的太子!她不能死!」
小医官道:「但,但是,皇上要先救,先照料薛淑妃啊,檀美人那里等不得的,再拖就……」
我打断他:「带我去薛淑妃那里。」
薛嫦洁正伏趴在高城怀中呜咽啜泣,如同雨中铃兰般苍白柔弱的小脸越发凄楚可怜,我顾不得高城一脸痛心到难以忍受的神色:「皇上,若薛淑妃无碍,可否让太医正赶紧去瞧檀美人?再晚只怕皇上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高城一见我来便蹙眉,一边挥手示意太医正先去,一边怒道:「谁许你这样走动的?若伤了朕的太子可怎么好?」
薛嫦洁的眸中转瞬成冰,那密集的冰针射向我,我哀哀切切地看高城:「皇上,薛淑妃日后,真的再也不能有孕了吗?」
薛嫦洁的脸色转瞬青灰,她立刻看高城,高城有些怒意地看我一眼,这一眼正正泄了底,薛嫦洁的眼神从震惊不信移到了悲痛绝望,嘶声大哭。
高城只顾安慰她,无暇看我,我便收了哀切,淡淡地看着薛嫦洁,这才是真正的痛。左相千金在金丝鸟笼的日子美好得太乏味,该多谢我给她机会尝尝这世间百味。
我静静地看,也静静地等,薛嫦洁实在不是个太好的合作者,这样的场合,春华宫来给她送急需物品的人中竟有那个小太监,可见皇后原本的局中,就是打算此时拆穿她秽乱宫帏之事。
薛嫦洁够狠,但却不太有脑子。
皇后跟薛嫦洁一样出身相府富贵无极,合作起来比薛嫦洁省心许多,只可惜薛嫦洁是我唯一的选择,没得换,就只好将就了。
薛嫦洁几乎将自己哭断气才停下来,才想起来自己付出这般大的代价是为了什么,想起来是谁将她害得这样惨。我六岁就开始看她的脸色,小十年的工夫,薛嫦洁的睫毛微抬,梨花带雨的眼神儿一亮出来我就知道她那点儿不大的脑子回颅了。
薛嫦洁凄楚地呜咽:「皇上,臣妾有孕之后日日悬心,只怕皇后对臣妾下手,事事讨好做小伏低,可皇后还是……」她伸手解着自己的衣带哭道,「皇上你看,你看,这般大的一片青紫,几乎将臣妾的肚子用桌角刺穿了,可见皇后是用了多大的力道,皇上,她……」
我也似忍不住一般呜咽一声,我让自己跟薛嫦洁一样轻颤只是为着弥补我没有滑胎的过失,却不料竟招得高城意欲起身过来。
我生怕薛嫦洁那点儿脑子伤痛气恼之下再次离家出走,忙收了收哀切情态,高城看出我的懂事,一个起意便又坐回软榻,还假装只是动了动身子,但他抱着薛嫦洁,眼神中却都是我。
我微垂眼角,让眼眶透红,却无泪珠:「皇上,方才皇后……」
高城怒道:「朕看见了!朕虽然没看见她推幼洁,却看见了她推你!」他眼神幽暗,「但朕不明白,她怎会在太后佛堂下手?又怎会蠢到亲自动手推你们?」
我哭道:「她在皇上背后行刺,皇上怎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