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像一阵抓不住的风,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我们这帮整天在院里疯闹的孩子就被各自家长挨个捉住套上书包,扔进了学校。学校是离家只有两条街的附小,入学后,其他人都分散在不同的班级,只有我和周谨,好巧不巧又凑到了一起。...
童年像一阵抓不住的风,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我们这帮整天在院里疯闹的孩子就被各自家长挨个捉住套上书包,扔进了学校。
学校是离家只有两条街的附小,入学后,其他人都分散在不同的班级,只有我和周谨,好巧不巧又凑到了一起。
「黎礼,你和我哥还真是有缘。」站在新班级门口,顾瑶煞有介事地模仿起了夏天里跟着她妈一起看过的不知哪部电视剧的台词,「可惜啊,有缘无分。」
从那以后,院里的白天变得安静许多,但到了夜里,尤其晚饭过后,此起彼伏的动静会从各家各户窗口传出,好不热闹。
自打进了小学,徐南妈妈的脾气日益暴涨,他住我家楼上,晚上写作业的时候,我经常听见天花板上方传来乒铃乓啷的响动,以及徐妈妈几近崩溃的咆哮。
「5+2 为什么等于 6?你说啊!说啊!」
还有楼下的顾瑶,日子也不好过。每晚八点,她家会准时响起练钢琴的声音,只可惜那旋律总是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顾遥的哭声也经常和琴音一块响起。
相比其他人,我过得还算太平,小学的作业难不倒我,家里也没逼我学什么乐器,往往其他人在挨揍的时候,我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在看小人书,于一片哀嚎中悠然自得。
当然,我并不是最悠然的那一个,周谨才是。
开学不到一个月,周谨就不负众望地成为了老师们最喜欢的优等生。他还是一样地喜欢看书,很多次课间,我都能看见他在周遭一片吵闹声中心无旁骛地翻着书页,那专注的模样,让他在人群里显得与众不同。
我和周谨的关系在上小学后有了一定缓和,但他当初毫不留情地「拒婚」依旧令我耿耿于怀。虽然连大人们都不再提起我和周谨之间的「婚约」了,可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种子在我心底发了芽——我很好奇,像周谨这么高傲的人,到底会青睐什么样女孩子?
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为此,我经常暗中观察周谨对其他女生的态度。
我怀疑过成绩好学习刻苦的,比如年级大队长,但周谨同她不冷不热。也怀疑过能歌善舞才艺出众的,比如艺术课代表,可我知道她送给周谨的生日礼物一直放在他家柜子里吃灰。
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入周谨的眼呢?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初中的某一天,我妈多年不见的好朋友李阿姨来家里做客,带上了她的女儿秦涵。
那天傍晚,周谨被他老妈派上来借醋。在我家客厅,秦涵站起身,弯起眉眼朝他灿烂一笑。
一瞬间,我看见周谨眼底,亮起了从未见过的光。
「喂,你的醋!」我把醋瓶往他怀里一推,谁知周谨晃神没接住,瓶子哐当一下摔在地上,瓶盖被撞开,黑色的醋汁汩汩往外流。
一股强烈的酸味直冲而上。
「周谨你怎么回事啊?」我很不满地抱怨他,拿起纸巾盒蹲在地上擦拭。
周谨连声抱歉,蹲下身和我一起收拾。
这时,一段白嫩纤细的胳臂伸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小包湿巾。
我和周谨同时抬头,看见秦涵甜美友善的脸。
她抽出一张湿巾递给周谨,笑得温柔:「你手指上沾到了,用这个擦擦吧。」
周谨闷声接过,低下头,脸上的红晕一路爬到了耳根子。
秦涵也羞涩地笑了,她笑起来特别好看,眉眼弯弯,俏皮动人。
杵在他俩面前,我头一次感到自己特别多余。
「你们放着吧,我来收拾。」我妈提着抹布过来,「小谨,这是秦涵,她马上要转学过来和你们当同学了。一会儿吃过饭,记得再上来玩会儿,认识认识新同学。」
「好的,阿姨。」周谨应下,又偷偷看了秦涵一眼。
我人生第一次巴不得周谨赶紧滚蛋,再也不要出现。
当天晚上,李阿姨和秦涵留在我家吃饭。
「林秋,你女儿在三中的实验班,成绩一定很好吧?」李阿姨笑眯眯地问我妈,「我就担心涵涵进去后,学习进度跟不上。」
「她啊,也就马马虎虎。」我妈摆摆手,「刚才上来那男孩子,周谨,成绩才叫好呢,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五。」
李阿姨「哎哟」了一声,连忙用胳膊肘拱她女儿:「涵涵,一会儿和周谨同学好好聊聊,以后得跟人家学习。」
「知道了,妈妈。」秦涵乖巧地应了一声。
我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饭,视线在李阿姨和秦涵身上来回打转。这对母女从长相到气质都特别相似,李阿姨皮肤很白,保养得宜,眉目间颇有种古典美的风韵,她讲话温声细语的,好像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秦涵就更不用说了,我都能想象她转过来后学校里那帮男生该激动成什么样。
正瞎琢磨着,我观察的眼神忽然和秦涵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瞧了我两秒,随即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我也冲她讪讪一笑,因为偷看被抓包而心虚地低下头。
「黎先生,还是要谢谢你。」李阿姨举杯,满脸真诚地转向我爸,「要不是你帮忙,涵涵转学进三中也没这么顺利。」
「太客气了,叫我老黎就行。」我爸笑着拉过我妈的手,「三中副校长是我和林秋大学时的师兄,正巧能打上招呼。」
我妈也笑:「就是啊,都自己人,有啥好谢的。」
李阿姨又讲了好多客气话,之后,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到我爸妈握在一起的手,竟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我妈手足无措,赶紧凑过去替她擦眼泪,可李阿姨却越劝越伤心。
「林秋,我真羡慕你,从小你的命就比我好。」李阿姨抓着我妈的手腕,边哭边说,「你看你家,里里外外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不像我遇人不淑,半辈子青春耗在了那个好吃懒做的混蛋身上,人到中年落了个离婚的下场,还得连累孩子跟我受罪……」
说到这,李阿姨更是泣不成声,连带着秦涵也啜泣起来。
我妈一边安慰她,一边用眼神示意我照应秦涵。我小心翼翼地挨在秦涵身边坐下,往她手里塞纸巾。秦涵接下,蓦地靠在我肩上,抽抽搭搭地哭。
我并不喜欢与外人有身体接触,但秦涵哭得实在惹人心疼,我也不好推开她,只能僵直身子让她继续靠着。
一顿晚饭就在如此氛围下草草收场,饭后,周谨果然如约出现了。
大人们在客厅聊天,我带着周谨和秦涵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后,秦涵便说起了她家的事。
李阿姨叫李婉,是我妈妈中学时期的好友。她高考落榜去了外地的一所大专,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由于年轻貌美,自然而然有了许多追求者,在这些人中,有个年纪相仿的本地男人最是殷勤。李阿姨因着自己没有上成大学,原本计划找一个学历好的对象,而这个男人虽然学历平平,但胜在家境优渥,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是李阿姨当时所有追求者里经济条件最好的。权衡再三,她答应了对方,二人很快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秦涵。
秦涵说,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她妈妈一定不会再嫁给那个人,而她自己,宁愿不出生也不想有这样的父亲。
说罢,秦涵拉下一侧衣领,露出白皙的肩膀,和皮肤上一块触目惊心的粉色疤痕。
「以前,家里人都说这块疤是我三岁时自己碰翻烧水壶被烫伤留下的,直到他俩离婚后,妈妈才告诉我,这是我爸在一次吵完架后情绪失控,亲手泼出的滚水。」
在我和周谨惊愕的目光中,秦涵拉起衣服,抱膝缩坐在椅子上,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脆弱又美丽,像美术课本中,名画里的忧伤少女。
她继续谈起自己的父母。
结婚后,李婉渐渐发现丈夫并非她想象的那般能干可靠。秦家有公司不假,但完全依靠公婆经营,丈夫在里头挂了个闲职,整日吃喝玩乐,对业务不闻不问,对家庭毫不上心。李婉劝过几次,每次都以剧烈争执收场,几番之后,她也懒得管了,她自小家境不好,能过上男方家提供的优渥生活理应知足。
但不承想,殷实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公公就因为积年累月的过度操劳而罹患绝症去世,婆婆接受不了打击,精神出现了问题。顶梁柱一个接一个倒下,家业只能交到她不学无术的丈夫手上,又过了几年,秦家公司破产,只剩下一堆债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和一个窝囊暴躁的男人。
李婉从小在压抑潦倒的原生家庭中长大,她不愿女儿也经历这种狼狈的人生,于是果断离婚,带着秦涵逃回故乡。
「黎礼,抱歉,我和我妈今晚都有些失态了。」秦涵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泛红的眼角让人生怜,「其实今天来你家真的只是想感谢你爸妈帮我解决了转学的问题,只是……」
我赶紧宽解道:「没关系没关系!有些事说出来就舒服多了,以后你在学校里,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周谨,对吧?」说罢,我看了周谨一眼。
周谨没吭声,眼神移向别处,但也认真点了点头。
那天客人们准备离开时,已经快到九点了。
站在客厅里,我看见李阿姨和我妈的眼睛都红红的,连我爸都表情凝重,看来他们之间聊起了更多艰难的事。
「你们母女俩住的地方太远了,让老黎开车送你们回去吧。」我妈提议,
「不不,已经打扰你们一晚上了。」李阿姨为难道,「我和涵涵打车就行。」
「打什么车,大晚上的我能放心?」我妈坚持,「就这么说定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那……辛苦黎先生了。」
离开时,秦涵朝我和周谨挥手微笑道:「学校见啦。」
她的双眼因为哭过还带着雾蒙蒙的湿气,脸上的笑容却很温暖,楼道里昏黄的灯一照,像是一束晨光穿透薄雾落在平静的湖面上。
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复杂,她太美了,美得实在令我嫉妒,可面对这样一个经历坎坷的柔弱女孩,我又怎么能嫉妒得起来呢?
我转头看向周谨,他一整晚都没说太多话,虽然这货平时也高冷得很,但今晚,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周谨神色依旧淡然,清清冷冷,可我还是捕捉到了他唇角有一丝微扬的弧度。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却不自知的笑意,如此温柔,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倏忽间,我又闻到了强烈的酸涩味,那是傍晚时分打翻的醋,在我心底又重新翻了一次。
那晚,所有人都离开后,我妈又嘱咐了我许多话。
她说李阿姨辛苦,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从小性格要强,偏偏家道中落又时运不济,原本寄希望于上一段婚姻能成为改变人生的跳板,谁承想行至中年依旧摔得如此惨痛。
她又说秦涵也苦,那家人重男轻女,她们母女因为这个没少受气。所幸秦涵乖巧懂事,相貌脾气也都随母亲,在她身上,能找到李阿姨青春时的影子。
她还说,秦涵是从外地转学过来,要跟上三中的教学程度难免吃力,让我平时多帮帮她,和朋友们玩也要带上她,别叫她在新环境里受冷落。
我心里正乱成一团,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木然地点着头,转身把自己关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