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燃十八岁那年,迎接他的不是太子爷风光无比的生日宴,先是温决不声不响出了国,他抱着用来表白的花毫无用处了,后是江家破产,江父在狱中畏罪自杀、江母受不了打击发病去世,他在一夕之间,从鲜花捧誉的少爷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我那时找遍了海市,在一个旧巷子里找到了他,他靠在破旧的水泥墙上,夕阳往下面掉,刚摘的花就那样滚在土里。我明明找到他了,却不敢接近,我不是温决,我对他来说大概只是知道姓名的程度,谁愿意自己的脆弱落魄场景暴露在不相干人的眼里。我那时怎么想的呢,我只是很难过地看着他,想着,他也许、大概需要一个拥抱。...
我嘱咐江燃,在剧组要和我隔远些,就是不认识的状态,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噢」了声。
《吾凰令》这部剧主要讲了一代女皇从皇女到君临天下的故事,温决饰演女主凰羽,男主是青梅竹马的白衣丞相,男二是敌国质子,男三是江燃饰演的将军,他的戏份并不多,瞧起来更像是为了给温决作配才接的角色。
剧组给我在这边的酒店安排了房间,我收拾好刚出房间,就遇见了饰演男一的宋之洲,他在大学的时候入了演艺圈,毕业后也走上了演艺的道路,现在已经是实力和口碑都很不错的小生了。
巧的是,他还是我大学同系的同学,因为他和我的名字连在一起恰好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一联,在大学的时候还闹出很多乌龙。
宋之洲戴着口罩,露出黑色的眼,身量很高,他的气质是偏清淡的那种,见了我愣了下,大概经纪人和他提了一嘴,很快反应过来,隔着口罩弯了弯眼:「原来真的是你,好久不见,关雎。」
我说是呀。
刚好是下午的时候,剧组那边有场剧本围读会,在开拍前主演们要共读一下剧本,试一下情绪。
他低头看我:「正好撞上了,一起去吧。」
我没有拒绝的道理,点点头。
我和宋之洲在大学里是关系不远不近的点头之交,他说话是恰到好处的温宜,现在再续上联系也不是特别尴尬。
我们进房间的时候,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到懒懒地窝在一角的江燃,他穿了件黑色套头衫,一手压着剧本,他的目光往上抬,先落到了我身上,又瞥了眼我旁边的宋之洲,嘴角不大有兴致地向下垂,瞧着冷淡得不太高兴。
人到齐之后,大家都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角色。我很久没见过温决了,她比网上看的照片还要清透,和我目光撞上了,也毫不意外地微微一笑,唇角一个浅浅的梨涡显现。
大家过了一下台词,这一幕轮到江燃饰演的将军宋然和女主凰羽初见的场景。
宋然并非名门出身,他少年身世凄惨,街头无赖、与乞儿抢食为生。直到女主出现,像一隙微光照亮他无望的人生,他自卑与女主凰羽身份差异,去参军、去拼命、去成为她麾下之臣,这一幕就是宋然还十多岁时,被人殴打剧痛,满身泥泞地倒在雨中,却看见女主挂着金铃铛的宝马香车路过的场景。
江燃入戏很快,他还穿着黑色连帽衫,拿着剧本坐直了身,神情却分明与那个快无望地死在雨里的乞儿别无二致。他冷得发抖,却竭力而不甘地尽力睁开眼,怕这一闭,就成了路边一具枯骨。
温决拿着台本念,唤她婢女的名字,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正如那个年少养尊处优的皇女:「小怀,马车怎么不动了?」
是横倒在路边的宋然挡住了贵人的马车,车夫的马鞭要抽到宋然身上。凰羽掀开重紫色的车帘,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一眼,轻飘飘地阻拦住。
温决把量着这皇女的语气念:「算了,不过是个乞儿,找个人送他去瞧瞧医吧,留些银两。」
宋然被雨砸得几乎睁不开眼,他所能见到的不过是高大华丽的马车帘子露出一角,里头奢侈靡丽,漫天的大雨半分透不入那马车。灵秀的贵族少女略探出头,十分轻巧地就给了他一条生路。
江燃念,轻轻地,剧本中的宋然满身伤痕地躺在泥泞里,被雨砸得几乎睁不开眼,却像是怕雨中美梦碎了一般,十分僭越地问:「你,是谁?」
少女轻轻一笑,像是轻蔑,又像是不可思议,什么都没说,重紫色的车帘又合上了。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成了宋然一生忘不了的梦。
江燃往后一靠,这一瞬间他又重回了那个冷淡懒散的青年。
「我有些不理解的地方。」江燃出声,「即使凰羽在他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手,给了几两碎银,宋然也许会感激,会以性命相报,但绝不会奋不顾身地爱上她。」
我看向他,他和我目光相碰了一秒,江燃身子往前倾,不动声色:「除非她给予的是一个大雨之中的拥抱,一个能够抵御一切寒冷的温热拥抱。」
江燃十分笃定,好像在一瞬间他就是宋然,他就是如此确信。
我怔神,回忆有点漫出来,我整理住,也开了口:「但这绝无可能。凰羽这时的人设是一个贵族少女,有对平民的怜悯,但是绝对不会轻易拥抱一个满身泥泞、不知生死的陌生少年。」
江燃的眼神漆黑,有星星点点的东西在眼底沉转,像是星空倒入。
温决却突然开了口:「但是如果是婢女的话,就没有关系吧。如果是凰羽的婢女代替她给予了这个拥抱,也可以说得通。」
「但是婢女为什么要给一个濒死的乞儿拥抱呢?」
江燃往后一靠,扯了扯嘴角,神色不明:「谁知道呢。也许是怜悯。」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突然记起那年江家落难,高高在上的少年一下子落进了土里,他在一夕之间失去父母血亲,桔梗花被丢在风里,我慢慢地靠近他,轻轻地抱住了那个失意痛苦的他。
他会觉得这是怜悯吗?
我从没得到过答案。但是这一段剧情还是小改了一下,江燃饰演的宋然在这场大雨初见里,多了一个错位的拥抱。
围读会结束之后,我回了酒店,路过消防通道时,却被一把握住手腕拽进了黑暗,门扉半掩,漏进来一点光,我简直要叫出来,手心隐隐出汗。我被反摁在墙上,江燃生得高,显得这里空间十分逼仄,我感觉呼吸里都是他如雪般的味道。
我抬起眼,十分不可思议地低骂:「你干什么?」
他微俯身,桃花眼里露出一点笑:「你说我在人前要装和你不认识,只能在这儿和你说了,不是吗?」
我不自在地往后靠,仰起头让自己显得有底气些,却无意间额头擦过他的下颌,温热的触感一碰即离。
静了一瞬。
我问:「什么事?」
有人从楼道里走过,好像是他的助理在找他,喃喃着:「燃哥刚刚还在呢,突然不见了。」
我再回过头,正迎上他黑色的眼眸,零星的笑意都被收拢起,消防通道门扉半漏进来的光隐隐落在了他脸上,这张被封为娱乐圈天花板的脸这样看越发深邃迷人。
他舔了舔唇,一手撑在墙上,低头到与我眉平的位置。
他抿了好几次唇还没说出话来,我倒真要觉得他是和我一样紧张了。
不管多大的场合,多大的舞台,江燃从来不会怯场,然而在此无声尺寸之境,在这小小的没有观众的安全通道里,他一句话想了许多遍才肯说出来。
他轻声问:「谁会愿意给一个坠入深渊的人一个拥抱?」
我看着他垂下的桃花眼,一时分不清他问的是剧中的宋然,还是现实中的江燃。
江燃十八岁那年,迎接他的不是太子爷风光无比的生日宴,先是温决不声不响出了国,他抱着用来表白的花毫无用处了,后是江家破产,江父在狱中畏罪自杀、江母受不了打击发病去世,他在一夕之间,从鲜花捧誉的少爷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
我那时找遍了海市,在一个旧巷子里找到了他,他靠在破旧的水泥墙上,夕阳往下面掉,刚摘的花就那样滚在土里。我明明找到他了,却不敢接近,我不是温决,我对他来说大概只是知道姓名的程度,谁愿意自己的脆弱落魄场景暴露在不相干人的眼里。
我那时怎么想的呢,我只是很难过地看着他,想着,他也许、大概需要一个拥抱。
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一个拥抱。
我慢慢地走过去,他靠在墙上,狭长的眼睛很凶狠地斜过来,却明明带了红。他看见是我,怔住,很无声地又垂眼看向地上的花,我心里一疼。我以为他会叫我滚,可他只是咬着牙,下颌线硬得像线。
他侧过脸去,用手掌捂住了眼睛,我看见指缝里有泪渗出,向来高傲的少年脆弱得像夕阳下的雪。
那一刻,夕阳掉进我心里。
我平生没有那么勇敢的时候,我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别难过,我永远陪着你。
我永远永远陪着你。
现在二十五岁的江燃问我,谁会拥抱一个掉进深渊的人呢。
我的汗濡湿了手心,我垂眼说:「我不知道。」
江燃更进一步,他眉眼带了冷,自嘲说道:「你不知道?那我和你说,你知道什么是怜悯吗?关雎。」
「见到一身泥泞、活不下去的宋然,为了展现自己的怜悯,有人会施舍银两,有人付出的是一个拥抱。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怔住。
他轻轻靠近我,像是叹息,像是祈求,光影落在他眼底:「明天那场宋然大雨初见的戏,临时改的剧本,还没找到合适的角色来拥抱宋然,几秒钟的镜头,你来陪我演吧,不要怕,我会带着你。除了你,谁都不可以。」
我认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秾丽里带了点疯狂,他祈求:「就当是陪我最后一次。」
那就这段路,再陪你一次。最后一次。
我轻声说好。
他离我太近,尺寸间都是他的气息,我心里像是被雪埋着一样,明明冷得要命,还是为他忍不住心动。
我往外钻,他也不拦我。
我快摸到门的时候,他却突然叫住了我。
我转过头,江燃单手插着兜,眉眼都沉在光影里,他目光沉静地看着我说:「关雎。」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轻轻说了句:「晚安。」
我出消防通道的时候蹑手蹑脚、左顾右盼,好像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江燃在后面很轻地笑了一声。
第二天宋然初见凰羽那场戏,因为我有个不知道怎么多出来的戏份,导演让温决做妆造的时候顺便让她的化妆师给我也做了。温决的化妆室是单独的,我在门外刚准备敲门,却隔着门隐约听见了我的名字。我悬空的手指一顿,没有落下。
化妆室里面温决的助理问:「姐,你干吗要开口让她分你的戏份啊。这个角色出现得真是莫名其妙。」
温决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以为真的是我想提的吗?还不是他——」她突然噤声,又开口,「算了,反正是个连女配都算不上的角色。加不加也无所谓,又不会影响什么,只是让她更清楚体验下,什么是作配而已。」
我面色不变地收回手,一转身却看见了宋之洲就站在我身后,大概都听完全了。
我有些尴尬,指了指门,用口型说:「我等等再进去。」
宋之洲忍不住眉眼带了点笑,他轻轻说:「被说了坏话还这么气定神闲啊,关老师。」
我微仰着头看着他,我轻声说:「没有。」
没有气定神闲。她说的也都是实话,无论是戏里戏外,我都是连女配都算不上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