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屋里，侍画歪坐在她的侧塌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里间看。

来人飞奔而入，把手中提着的食盒往侍画面前的案几上一丢，也不说什么径自往里屋碎步小跑，飘飞的衣袂卷起了一阵带着冷香的风。

侍画瞪了瞪眼，不爽的扯了扯嘴角：“哼！粘人鬼！”

随后而至的知暖伸指戳了戳侍画的小肥脸，低低笑骂：“又乱给轻水起外号？叫她听了去，有你好受的。”

侍画哼哼两声，正待说什么，就被知暖塞了一嘴巴桂花糕：“你啊你啊，怎么就是不喜欢轻水？亏得人家还给带好吃的来。”

里屋，飞卷而来的人影，硬生生在刚跨入一步的时候，刹住了脚。

置在高檀座上的琉璃美人灯，通体映射出柔和的淡淡的琉璃色。

灯下，眉目清冷的女子一身柔白亵衣，一头乌黑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随意盘了个半髻…如置身仙境。

莽莽撞撞冲进来的人，突然就手脚无措，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转，宛如做错了事的小孩。

秦妙璇缓缓转首，不辨喜悲的看向来人，没有说话。

来人几步上前，于秦妙璇跟前蹲下，楚楚可怜扬起脸：“姑娘真的不带轻水走吗？”

秦妙璇动了动眉梢，脸上冰冷在柔润光芒里温和了几分：“听话，我把你留在这自有我的道理！”

来人是轻水，本名蒲柳儿，丫鬟是不能有姓氏的，因此秦妙璇给她赐了名，轻水是秦妙璇于闹市之中救下的，比秦妙璇小一岁。

轻水体态玲珑，有着一副极其漂亮的美貌，比如此刻，她无意中显露出的一丝温柔，简直了不得了。

轻水身世凄惨，因而眉宇之中总带着一丝黯然，又让她看起来如垂挂在溪边的薄柳，既令人心生无比怜惜，又恨不得狠狠把她揉虐一番......

轻水性极机灵，岂能听不出秦妙璇言语中隐藏着的意思，她略做思考，慢慢把片刻前禧月园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与自家主子听。

这是秦妙璇第一次听到凤致公主处罚下人的讯息，她的前世记忆里，凤致公主是雍容是大气是高贵的，像一尊被高高供起来的菩萨，虽不亲和，但也没什么宵小行径。

当下，她听着听着，只觉得这才应该是宫里生养出来的凤致公主，狠辣、视人命如草芥，但鲜活、有血有肉。

轻水说完好大一会儿，没等到秦妙璇的回应，偷偷抬眼，只见自家主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琉璃美人灯，似是出了神......

轻水看看外头天色，她现在在安公公手底下听传，不能离开太久，她嗫嚅着唤道：“姑娘......”

秦妙璇缓缓转首看向轻水，十五岁的少女眼神中有我见犹怜的娇弱，柔柔细细的声线听进耳朵里，十分夺人心神。

若不是家族突遭变故，轻水应该许了哪个王公侯爷，过着锦缎加身奴婢成群的日子了......

秦妙璇垂下眼眸，让自己看起来冷漠疏离：“轻水，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母亲素日不爱去账房，你只做好分内事，耳要聋嘴要哑，懂吗？”

轻水乖巧点头：“是，奴婢一定谨记姑娘教诲！”

秦妙璇打开妆屉，拿出一块黑亮的小玉牌递给轻水：“这玉牌你随身带着，若有难事，可去济世堂请求帮助。”

轻水眸光一亮，跪下，高举双手恭谨接过黑玉牌，低低叩谢。

秦妙璇弯腰，扶起匍匐在地上的轻水：“不用谢我，我救你时虽无私心，但此刻留你在这里，却是置你与危境，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

轻水眨眨眼，长睫上挂上了水珠，但她的声音却极为坚定：“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会等你回来！”

轻水离开研和阁时，夜色已浓，她快步穿越过笼罩在黑暗中的荆侯府，奔向灯火通明的禧月园。

三日后。

北辰惠宗十三年，四月二十三，连续两天的暴雨过后，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天朗风清，碧空云暖。

望都城，济世堂后院。

陋室简塌，干净整洁。

空气里，有一股无以言状的异味，呛鼻难闻。

秦妙璇的师兄、济世堂的老板廖威，以袖捂鼻，目不转睛看着瘫躺在地上的人。

衣衫用褴褛形容都是奢侈，满脸长须上有不少可疑的结块，乱糟糟的头发披裹住他整个身体，除了能看出五官位置，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

济世堂虽不是大医馆，但坐诊的甘霖尤其精通药理调养，凡他收治的病人，无不药到病除。

济世堂所收诊费又及是实惠，病人是三姑六婆五行八作都有，医馆常常是门庭若市。

因此廖威把这个人带进后院的时候，几乎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秦妙璇坐在窗台边，探出上半身，伸长手至外边，捣鼓整理晒在竹匾上的草药，偶尔回头看一眼。

昨晚上，萧炎的人安排好地牢内部的诸事。

今早，廖威以带出被刑部错抓的士兵为名，堂而皇之的把卞岳霆和他的父亲卞平从牢里接了出来。

无论秦妙璇后续要如何安排，济世堂都是最好的中转点。

只是这人带进来大半天，秦妙璇皆无下一步动作。

廖威实在是沉不住气了：“阿璇，你费那许多曲折，把这......什么人弄来做什么？”

秦妙璇放下手上的草药，调整好坐姿，什么都没说，只淡淡盯着廖威看。

廖威本有心想调侃调侃她，说说死里逃生以致她性情大变之类的。

但在对上她无喜无悲的目光后，廖威不自觉的，就把已在喉头的话，转了个头：“阿璇，另外那个老头身上没有伤，只是中了迷途，调养上几个月便可以痊愈了。”

秦妙璇捻起一片草药干叶，高举起手，就着阳光认认真真的看，半响后才幽幽说道：“师兄，那个老…老人家就交给你了，好生照顾”。

顿了顿，又道：“几个月调养身体有点急躁了，一年应该可以调养好吧？”

廖威长眉一挑：“阿璇，你是要用老头当人质？”

秦妙璇冷冷看着廖威：“师兄你是嫌舌头多余了？”

廖威举双手投降，后做出把自己嘴唇封上的手势。

地上的卞岳霆微不可觉的动了动，似乎想要看秦妙璇，他的毛发完全遮蔽了他的视线，可他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秦妙璇看一眼廖威，努努嘴。

廖威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走到边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小串葡萄，先放到卞岳霆的手边，又给自己和秦妙璇各拿了一小串。

作为巫医谷传人，秦妙璇和廖威都知道一个人在饿急的状态下，除了得到食物，其他都不会去思考。

秦妙璇和廖威用最慢的最勾人食欲的方式，吃光各自手头上的葡萄，卞岳霆兀自动也不动。

廖威走过去探了探卞岳霆的鼻息：“阿璇，他没有意识。”

秦妙璇也不回答，也不急，又慢悠悠品了一杯茶，才跳下药台，走到卞岳霆身边，蹲下。

“喂？喂！”

卞岳霆没有反应。

秦妙璇伸手轻轻捻起盖住卞岳霆脸部的几根碎发，皱眉：“你自身是刑痴，怎么会被虐待成这样？”

卞岳霆眼皮动了动，似是想睁开眼看秦妙璇。

秦妙璇把手中的发丝帮他别到而后，声沉如冰：“你不用担心有阴谋，我也不是救你，我看中的是你刑痴的本事，仅此而已。”

卞岳霆肩膀动了动，没有说话。

廖威暗暗记住了刑痴二字，心中打定主意要弄清楚自己师妹救的人是谁。

秦妙璇又道：“我最多要你一年时间，一年后，你去哪里要做什么，全与我无关。”

卞岳霆肩膀又动了一下，只这微不可见一下，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