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我被罗大明拖回家之后又打了一顿,住回了牛棚和猪圈中间,沾了血的衣服依旧硬板一样贴在身上,每天爬到食槽里跟猪牛抢吃的,夜里就缩在地上扒着草秆,眼泪都流不出一点。几乎和刚被拐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我自己。...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被罗大明拖回家之后又打了一顿,住回了牛棚和猪圈中间,沾了血的衣服依旧硬板一样贴在身上,每天爬到食槽里跟猪牛抢吃的,夜里就缩在地上扒着草秆,眼泪都流不出一点。
几乎和刚被拐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我自己。
我腿瘸了,也怕得要命。
我每天浑浑噩噩,提不起力气想什么逃走什么求救,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缩在牛棚旁边,打量着牛和猪的腿,再看看自己的。
也能走路,但骨头歪了,走起路来应该会摇晃,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过,我还没试过,自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没再走动过一步。
被打断腿的这段日子里,罗大明看我快死了,也没怎么折磨我,插门闩的那些人也不来了。不知道趴了多少天之后,他找了个村医过来。
这些人也不想自己花钱买回来的玩意白白死掉,更不想驯养了这么久,或许马上就可以完全驯化的战利品咽气,所以每家每户都会为挨打的女人请村医。
不过不用猜,其他女人的情况也一定和我一样,不是第一时间治疗,而一定要等到再无完全康复的可能之后再治疗——唱歌好的嚎哑了嗓子;写字好的踩断了手;会跳舞的,就让她跛脚。
村医走之后,我的腿就一点点好了起来,但我看着那条别扭的腿,经常会觉得那不是我的,很想用什么东西砸下去。
我每天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萎靡,却每天又在痛苦自己为什么不干脆疯掉。
因为我想不明白,那些简单的问题雾一样勒缠住我,我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我想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从小到大我一直善良热心,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这样的事要我来遭受?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非要在那天早上去菜市场,为什么我要出门?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这一切肯定都是肖维设计的——包括此时此刻,他也还在设计着我们所有人。
从一开始,拐卖的时候用同伙演戏就是圈套。他们事先安排自己人,一面假意帮我报警,一面让心存善意的围观群众「眼睁睁」看到我「欺骗」大家善意的全过程,让大家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也让我经历希望突然破灭的折磨。
我甚至觉得,菜市场那群大爷大妈口中抱怨的:「前几天因为有人呼救报警,结果最后发现是夫妻闹别扭」「之前见义勇为跑来救人,却发现求救的是拍短视频段子的」,这好几次「欺骗」都是他们之前故意设计的,为的就是让好心人心冷,让所有人形成刻板印象——他们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会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利用善意的骗子。
然后在掳走我后的车程中,他们一步一步踩着我心里的救命稻草摧毁,车牌是假的、人贩子容貌是假的、报警电话是假的、每一个帮我的人都是他们同伙……
等到这一切把我们的希望全部砸碎,他们就开始验收成果,把车开到加油站来考验我们。
加油站这个考验无非两个结局,第一种是像我当时身边的煞白女人那样试图逃跑,他们会故意放走去厕所里伺机想逃的猎物,眼看着她们跑出去求救,再由被求救的人亲口告诉她们,她们根本逃不掉。
第二种就是像我一样乖乖去厕所又回来的,这种省心的猎物在他们眼里应该可以稍稍放松一些,猎物本人免了皮肉痛苦,但一样会从同伴的遭遇里明白外面的一切。
如果猎物里有聪明的,就再设置木亭子的考验,或者其他考验。每一步都是肖维事先想好的,每个局都是重复的,都是先给猎物生的希望,再狠狠把它踩碎,一遍又一遍地打击折磨。
他们甚至周密地断掉了每个猎物最后的念想——每个人的手机上,都有自己账号发给亲友师长、同事领导的、语气和聊天习惯都和自己高度一致的消息。我恍惚记得肖维说,反正他也没事干,发消息这个行为他会持续很久。
等我们终于到了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侥幸事件发生,每天依然是身体和精神的折磨。殴打、辱骂、凌虐、摧毁,每个人每天不知道会经受多少。
其实一路上的打击,已经足以让每个人变得疑神疑鬼,觉得身边什么都不可信。但即便是这样,一旦遇到机会,每个人就还是会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因为没有人愿意认命,承认自己真的、真的再也逃不出去了。
所以有那么多倔强的生命,那么多不甘的女人,淌着血也要反抗——或许也有人猜到真相,可她们没办法了,宁愿相信骗子是救赎,也不愿再做惊弓之鸟,日复一日地忍受无处不在的考验和酷刑。
所以在他们那些阴险的试探里,会有那么多女人中招。
所以村长家的院里的地面是淡红色的,太阳烤不掉,大雨冲不净。
那是她们的希望啊。
村里的人自然也清楚这些,于是他们缜密地设计了各种陷阱,从每一个方面「教训」这些女人。
先是持续性的殴打突然停止,他们假意放松警惕,假装注意不到女人的「美人计」「挑拨离间」,等到时机成熟时加以打击——让她们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相信,也让她们认清自己的地位。
然后再找个人演戏,私下悄悄和每个女人接触,等到女人们或是上钩或是犹豫的时候,再公开揭开自己的身份——让她们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或许以后遇到真的便衣也不会再相信。
路人不可信、伸出援手的人不可信、周围的人不可信、便衣也都不是真的……过了这几关,所有人都会崩溃。可来日方长,这些坏人也没办法保证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反抗的想法。毕竟殴打和凌辱只能折磨肉体,却不能长久地掌控精神。
什么才能一劳永逸、能让村里所有女人彻底自发地断了出逃报警的念想呢?什么办法能真真正正让那些女人成为村民,让他们的生意再无后顾之忧?
于是肖维就想了最恶毒的攻心法子,就是这场村长家里的殴打。他要从内心摧毁我们所有人,毁了我们引以为傲的东西,毁了我们期冀的以后,让我们再也融不回正常人的生活,让我们自己抛弃自己。
等所有人从心里抛弃了自己之后,自然就会心甘情愿成为他们村子里的一员。
他其实做得很成功。
因为我即便现在头脑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目的,即便再想把自己拔出来,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掉到了他预料之中的情绪陷阱里,越陷越深。
一年多以前,我还是个优秀的大学生,正值花季年华,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有擅长的东西,有自己的理想和愿望,有光明的、无限可能的未来。
现在……我的同学们应该顺利毕业了,可能在自己喜欢或者合适的岗位上忙碌,可能和爱人组建了家庭,可能偶尔和家人撒娇玩笑,他们应该有很多我想不到的可能吧。
只有我,被困在了没有希望的囚笼里,一天天苍老,慢慢地萎靡,蜷缩在恶臭和血腥里苟延残喘。
就算、就算我能出去,我要怎么面对我的家人,我要怎么开口和我男朋友说起这一切——明明不是我的错,可我的出现,一定会带给身边的人无尽的痛苦自责,这些东西会和我身上的枷锁一起,渗进我每一天的生活里,日复一日,直到最后。
还有我的身体。从前它很健康的,我可以跑,可以健身,可以在台上自信地跳舞。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能感觉到,它破损了。不只是被故意拖延治疗的腿,还有身体其他部位,五脏六腑,和一些我可能还没意识到的地方。就算重见天日,它也无法复原。
所以我还怎么出去啊,我出去又能怎样?一切都毁了。
我没有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