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瑞静

这一周，钟林涛的手机就一直响个不停，他是中日友好医院感染管理办公室主任。

「我这几天去了XXX，还能不能去医院上班？」

「我爱人去过XXX，有影响吗？」

三个微信群，800到900多人，诸如此类问题，钟林涛和院感办的其他5位院感人都要一一解答。

「每天基本都是工作到晚上23时左右，忙到凌晨，也是常有的事。」钟林涛说。

工作节奏的陡然加速从7月下旬开始，始于南京禄口机场疫情，疫情在张家界形成二次传播时，钟林涛开始轮轴转起来，由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下称郑州六院）引发的郑州疫情，让院内感染问题又被高度重视起来，千斤担子压在了院感人肩头。

深夜通报，发生在7月最后一天的23时07分，一个周六的晚间时分，「郑州发布」推送了连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的详情，郑州新增报告27名新冠肺炎感染者。

几小时后，8月1日凌晨，郑州六院召开全院疫情防控工作视频会议，院党委书记郝义彬指出，「在刚刚过去的24小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隔离病区的患者和已发现的院内确诊患者及无症状感染者，已全部转运至岐伯山医院接受进一步观察治疗。」

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7月31日午间时分，郑州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出通告，关于全市疫情防控工作的第一条就是：「对郑州六院实行闭环管理，停止诊疗工作。」

第二、第三条，同样与郑州六院相关，分别是要求在家轮休的郑州六院职工及该院各类购买服务人员、劳务派遣人员，以及自7月16日以来，进出郑州六院的人员，立即向所在社区（村）、单位报告，落实核酸检测、医学隔离观察14天措施。

同时，由即日起，郑州市民确需离郑的，需持有48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郑州全市开展核酸检测。

自此，郑州六院成为郑州疫情、乃至于随后蔓延全省的河南疫情的风暴中心。

而仅仅在3天前，这一切还毫无征兆。根据郑州六院院方7月28日发布的文章《院感防控保安全 疫情防控不放松——市六院感染防控科全力做好院内院外感染控制工作》：感染防控科科长赵鲜丽带领科室人员和医院后勤保障科、保洁公司一道，依据《洪涝灾区预防性消毒技术规范》...重点对受灾病区进行督导，要求各科室加强通风与消毒，并做好环境卫生学监测，确保消毒质量，切实保障院区和病区内卫生安全，为医院灾后恢复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预防洪涝灾害后卫生健康问题的同时，赵鲜丽还带领科室人员加强医院预检分诊、发热门诊、肠道门诊、隔离病区、血液透析室等重点部门、重点科室的督导，强化医务人员疫情防控重视程度，确保洪涝灾害期间无新冠肺炎院内交叉感染事件发生。

据健康界统计，截至8月7日18时，官方通报的119例病例中，一共有87例感染者，曾出入过郑州六院。

抗疫先进典型、新晋三甲医院，为何在院感栽跟头？

郑州六院，在2020年疫情爆发初期，曾有过出色表现，1人被授予「国家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荣誉称号，重症医学科被授予「河南省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集体」荣誉称号。作为河南省唯一一家新冠肺炎省、市两级医疗救治定点医院，郑州六院出过河南首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累计收治郑州市近半数的确诊患者（共73例），实现500余名一线医务人员及1700余名工作人员「零感染」。

但这次由德尔塔变异毒株引发的疫情，攻陷了郑州六院的防线。

郑州六院是境外输入定点收治医院。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以来，经由新郑国际机场落地的境外输入病例，大多被送到郑州六院进行隔离、治疗。8月5日，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监察专员郭燕红为此轮郑州疫情定性：郑州六院疫情是一起医院感染事件。确诊感染的患者，与定点医院收治的一位境外输入的感染患者的基因测序高度同源。

二者之间的距离，驾车需约38分钟

尽管病毒在变异，但之前的感控措施依然有效。「目前不是感控措施和规范不完善，而是领导和医务人员的重视程度及执行程度不足。」针对感控漏洞，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党委书记卢洪洲在接受健康界采访时毫不避讳。

「医疗机构一直要求实现标准预防，2009年我国就有国标了，疫情爆发前，有几家医院能很好地执行？基本是在等级评审或检查时，大家（突击）背一背定义。又有多少医生上班或看门诊时全程戴口罩，能准确按照手卫生的五个时刻执行？」卢洪洲指出，疫情爆发提醒广大院感人的，不是要调整感控措施，而是要正确执行感控措施。

健康界注意到，在郑州六院药学部2021年2月的三甲学习计划中，2月19日和2月23日，接连两次学习「手卫生」。

2020年5月，在新冠肺炎确诊患者清零后两个月，郑州六院开始进行争创三级甲等医院的总动员。

2021年1月，郑州六院再次进行了争创三甲医院的大动员。

2021年3月19日，郑州六院获得三甲医院的授牌，这是中国医院系统的最高等级规格。院长贺瑞在致辞中表示，创建三甲医院是医院几代职工的发展梦想，一年来，全院职工拼搏进取、加班加点，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和艰苦的努力，将以此次评审为契机，继续深化公立医院改革，增强医院发展内涵，全力打造政府放心、群众满意、职工幸福的现代化传染病医院。

大灾之后的大疫？

「这会不会造成新冠病毒的再次传播？」7月20日，当钟林涛在看「7·20」郑州特大暴雨相关资讯时，就在心里嘀咕。因为他发现，出现在照片、视频上的人，无论是在医院内外，大部分人都没有戴口罩。

当时，感染防控科科长赵鲜丽在从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回单位的路上，7月20日下午15时左右，她与同行人员遭遇到极端强降雨，道路积水过深无法通行,车辆被困于管城紫辰路幼儿园附近。赵鲜丽发现管城紫辰路幼儿园因地势较低被道路积水倒灌，师生安全存在严重隐患，她立即与同伴一起协助幼儿园老师将一楼滞留幼儿转移至二楼安全区域。随后,赵鲜丽一行蹚水至路旁一商店内避雨时，又阻止行人穿越危险积水路段，积极援助周边群众。

「城市内涝，或者发生其他紧急情况时，医院疏于防控管理。」中华预防医学会医院感染分会青年委员、感染控制主管护士马嘉睿对健康界说，他认为这可能是导致院感的原因之一。郑州市疾控中心主任王松强在7月31日的发布会上提到，此次疫情发生，既有暴雨给院感控制方面带来的不利影响，也暴露出，少数医院在落实院感控制方面存在一定的漏洞。

郑州六院防汛抢险图片

来源：郑州六院公众号

马嘉睿根据公开信息推断，暴雨来临时，医院部分人抗洪抢险，负责院感防控的人员就会减少，「当医院人手不足时，就可能会发生医疗垃圾混乱管理、保洁混乱管理等情况。」

「恶劣天气下，人的本能以求生为主。传染病医院若没有很好的建筑环境，势必会造成人员混乱、污水外溢、医废暴露流失等情况，这些都是造成院感的主要原因。」卢洪洲认为，医疗机构尤其是传染病医院，未来可在建筑设计时重点考虑排水及污水消毒工程，避免发生内涝现象；即使遇到恶劣天气，也应该有预案：提前做好排查，及时消毒处理污水，医疗废弃物需在打包前彻底喷洒消毒液消毒，意外泄露时，也不至于对外界环境造成严重污染。

院内院外扩散

郑州六院院感何时爆发、因何爆发？从目前公开信息，尚无从得知。

马嘉睿注意到，常态化疫情防控中，很多医院对陪护管理较为松懈。「例如一个病区30个患者共用2到3个陪护，肯定不合适。」

自疫情爆发以来，国家卫健委多次发文严格探视制度。此后，各医疗机构纷纷实行「一患一固定陪护」制度。马嘉睿说，按照规定，固定陪护人员不得擅自出入病区，且要定期核酸检测，最长不能超过两周。而郑州六院感染者中，有多名陪护多次出入医院。

如病例阮某某，男，32岁，郑州六院结核病合并症科住院病人陪护。7月26日10时左右在医院门口乘坐81路公交车到银基东北门，随后乘坐556路公交车返回医院，19时30分左右自行到医院对面面馆就餐，20时30分左右返回医院病房。

据消息人士对健康界称，郑州六院部分病房存在加床现象，亦加剧了新冠疫情在院内的集中爆发。而在北京某三甲医院的疫情防控措施中，在加强探视和陪住管理」一章中专门规定：「病床间距不小于0.8米，禁止加床。」

与此同时，医院方位，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疫情病毒向郑州六院周边社区扩散。

病例1和2出入小区、病例34所在办公楼，与郑州六院直线距离

流调信息中，郑州现有感染者，大多数要么居住地在郑州六院附近，要么近日在该区域有过活动。

「老蔡导医」融媒体联合创始人蔡建华在《郑州市六院，何时才能搬离主城区？》一文中提到，郑州六院在郑州南三环内，距郑州老火车站仅4.6公里。方圆几百米的距离内，遍布中小学、住宅和商场，是郑州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之一。

2020年5月29日，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发布的《应急传染病医院的选址、设计、建设和运行管理导则》要求，传染病医院选址应位于城市近郊区，尽量远离住宅、学校、大型公共建筑等城市人口密集区、交通稠密区。

「很显然，郑州六院所处位置不符合相关标准。」蔡建华对健康界说。郑州六院，是郑州为数不多的没有新院区的医院之一，2010年前后，时任郑州六院院长、党委书记的刘宝琴，曾有过外迁医院的想法，并到郑州东南区域和西边选过址，后来没了下文。

不幸中的万幸，疫情还未大规模向社会面流动，就已经通过局部封控得到控制。

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很多传染病医院建院年代久远，医院整体规模小。伴随医学水平的提升，检查设备越来越多，所需空间越来越大。遇到重大突发公卫事件时，部分传染病定点医院，显然无法满足传染病和非传染病患者严格分区管理的要求。

新的传染病医院在建设上已经有所改进。比如北京地坛医院，从市中心搬迁至郊区之后，不仅在规模上进行扩容，在大楼朝向方面，也根据北京气候风向确定，以此更好地保证楼内空气流通。除此之外，医院选址上距离北京首都机场只有15分钟车程，作为一家传染病专科特色医院，北京地坛医院无疑是在地理位置上守好了首都大门。

防控重点：人的管理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胸科医院副院长李亮告诉健康界，郑州六院院感事件发生后，8月1日，他们就召开全院动员会，医院各个职能部门负责人与会，会议要求，提升更高级别的防控要求，要求住院患者和陪护人员有核酸检测证明等，「相比过去，对感控制度进行严格的落实，比如增加检查频次等。」

8月3日，中日友好医院正式下发通知，对原有防控措施进行调整。

在严格落实三级预检分诊之外，正如钟林涛所说，防控的关键是人员管理。这一周，他们全员先后做了3次核酸检测，「这之后，将会一周至少两次全员核酸检测。」

与此同时，全院工作人员被暂停所有出京、出境活动；暂停医师跨机构执业；暂停外卖订餐与收快递……

中高风险地区名单每天都在更新，中日友好医院院感办副主任甘亢就要每天对医院的人进行复测，「有的地方可能之前没有病例，但过一天后又有了。我们就要对所有与该地区有关的住院患者重新做流调、做核酸、隔离。」

现在，甘亢已经能清楚地背出某几个地区人员的身份证号前四位，例如河南省郑州市是4101、江苏省南京市是3201、湖南省张家界是4308等。

「院感不是一个部门的事情，大量工作需要多个部门配合。」钟林涛和甘亢还会和各个部门高频地开协调会，例如哪个部门缺少物资，哪个部门需要感控指导等。

保洁、保安等工作人员，是李亮认为在人员管理的防控中最容易被忽视的。因此，他针对这些群体的防控措施，与医务人员一样，实行重点防控，即要求家和医院的「两点一线」生活。

新一轮疫情，暴露出保洁人员及护工的管理成为感控防控薄弱环节。这一周，钟林涛与院感办的同事们，或通过面对面讲课，或发放ppt资料，对保洁人员、保安等后勤工作人员进行过多次培训。

「关键是要分解到具体的行动中，例如分区管理的原理，得细化到某个墩布只能放在某个区域；消毒的原理，得细化成一天的消毒次数、消毒液的浓度配比等。相对于专业的医务人员来讲，我们必须要给保洁阿姨多讲几次，因为他们可能不容易理解这些内容。」钟林涛说。

防控和诊疗，双重压力

上述防控动作，其实都没有超出原有防控措施之外，只是在频率、力度上进行调整、加强。

「虽然病毒在变异，但感控措施依然有效。」马嘉睿提到，现在的重点是，确保每个防控措施得到正确实施和执行。

但从现实来看，疫情防控的施行，也给医院发展带来一定挑战。近几年来，三级医院绩效考核、医保支付制度改革接踵而来，再加上日常诊疗、经济运行等，公立医院的发展压力越来越来越大。

医务人员亦是如此。在本轮疫情爆发之前，钟林涛的工作任务中，疫情防控和院内感控工作分别占据50%，日常感控工作包括医院感染病例监测、环境卫生监测、抗生素使用管理、手术切口管理等，「当疫情形势严峻后，我们又不得不将70%到80%的重心放在防控上。」

钟林涛希望，他们能从绩效管理、职称评定上得到支持。

实际上，钟林涛的这些想法国家早有回应。2021年5月12日，国家卫健委、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 财政部印发《关于建立保护关心爱护医务人员长效机制的指导意见》提出6个长效机制，从工作条件、维护身心健康、落实待遇职称政策等保护关爱医务人员。

但从政策的制定到机制的建立，仍有一段路要走。

「从这次疫情我们要吸取教训，不能一直被动改进，而要将规范化管理持续下去。」卢洪洲一直在提倡专业感控队伍的建立，他认为，不仅医疗机构内需要，机场、火车站这样的大型公共场所也需要，特殊时期，这些区域需配备专业的感控人员及感控队伍来进行管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