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张嘉佳已全力以赴 彼此非师徒关系
时间:2021-09-27 12:02:54 热度:37.1℃ 作者:网络
王家卫
很多人问我王家卫摘下墨镜是什么样,那是因为曾经在一次极少人的聚会上,他走进来的时候没戴墨镜,我愣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再普通不过的黑衣男士,心里仍巴巴地候着熟悉的墨镜王。这一幕恰如一个经典的喜剧桥段,每每在我听到“王家卫”三个字的时候便在脑子里即刻刷屏。而倘若没有这一幕,喜剧与王家卫似乎便很难沾上关系。
喜剧与王家卫很难沾上关系,大约是因为在绝大多数中国观众看来,喜剧与遗憾或悲情是难以相及的。于是在绝大多数中国电影里,喜便是喜,悲便是悲,若是喜假以悲,或悲假以喜,那便显得拧巴了。这种集体无意识,跟许许多多的世事是相通着的。
举个例子,也是在不少中国人眼里,佛主虽称不上信仰,却并不妨碍他老人家成为危难时刻的救命稻草。尤其大乘佛教里的真义——积善念,渡众生——真真是苦难世间处处好用的心灵鸡汤。但如果把这鸡汤盛进了一部喜剧电影里,便好似与之隔了一层磨砂玻璃,叫人难以辨认玻璃那一边的容貌了。其实想来,王家卫新近监制的这部《摆渡人》,不就是这样一碗盛着“渡众生”的鸡汤吗?
当然了,“鸡汤”在眼下已经有了贬义之嫌——口味虽好,却也没多少用以量化的营养。这也跟通俗文艺多少有些相似,莫名便在精英审美视野的评价标准下躺了枪。张嘉佳的小说便属此类。
张嘉佳是一个聪明的讲述者,却并非诗人。诗人之憾,总是难有一笑置之的洒脱。而张嘉佳的睡前故事拍成了《摆渡人》,那么多的纠结与遗憾,最终变成了喜剧。他的粉丝们意外了,王家卫的粉丝们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王家卫说,把悲情与遗憾拍成喜剧,是张嘉佳一开始就坚持的想法,他则理解并支持,因为“有时候用笑的方式去讲遗憾可能是最好的”。
有朋友跟我说,王家卫的狡黠都写在他的墨镜上,同他讲话,即便他心里有一丝丝不乐意,也都被墨镜挡了回去,你看不到,也猜不透。但我却由衷佩服他的智慧。比如关于《摆渡人》,他在自己的微博里说:“在你眼中这只是一部电影,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我绝对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而非广告词。何以为证?
即使王家卫在《摆渡人》里只挂了监制之名,但看过电影的人必定也能想象他为这部电影投入之多、倾情之甚。有人说,《摆渡人》让人想起他多年前那部《重庆森林》。何止《重庆森林》?
王家卫的每一部电影里都有众多的主角演绎各自的故事,但细细想来,这许多的人物与故事,归根结底不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阿飞正传》里的张国荣、《重庆森林》里的梁朝伟、《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一代宗师》里的章子怡……那种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疯魔不成活的执拗,就像蛮荒之秋的荆棘一样,有着致命的穿透力,繁茂于放肆生长,静默于放下执念,这也是《摆渡人》里的陈末与小玉。
红尘间芸芸众生,纵使万千变化,又哪里逃得出如此这般?
故事与喜剧都是躯壳,越是浑浊的人越是看不透这简单——
你以为看到的是酒后狂欢,其实那是“放下”之前的最后一搏;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喜剧,其实那是与结了疤的伤口作别;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别人,其实那是另一个自己。
二十几篇小说全都在讲同一件事
对话王家卫
刘阳:很早就听说张嘉佳的合作是您主动提起的。张嘉佳是“80后”畅销书作家,而您是华语艺术电影的重要代表,所以很多人都好奇,为什么您会选择跟张嘉佳合作?他的什么特质打动了您?
王家卫:当时是我们公司在找项目,我问公司同事最近有什么好的书推荐,他们就跟我提了张嘉佳的睡前故事。那时候他的书刚出版,我看完后就觉得他真的很聪明,里面二十几个短篇小说,但其实每个小说都在讲一件事,就是“放下”。
很多人说张嘉佳的书有很多鸡汤,但我还是会感觉有些鸡汤是给人家喝的,有些鸡汤是给自己喝的。我认为这个书写的其实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所以特别好奇,就约他出来见面。
有一天晚上我们约在上海吃火锅,一聊聊了一个晚上,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经历过很多很多才会写这本书。他跟我说他有过一段感情,离婚后他一直在路上走,收集了很多车票。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收集了400多张车票,就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记下来,于是写了这本书。我认为这本书里面有一些很真实的东西。后来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我觉得是因为它讲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年代里的成长,不管“80后”还是“90后”,都能在书里都找到共鸣。
刘阳:既然对这个项目这么感兴趣,您为什么不自己执导,而是仅仅担任张嘉佳的监制?
王家卫:原来是想请他写剧本,但后来我想这本书既然都是他的故事,就应该他自己来写剧本。写剧本的过程中,我又在想找谁来导演。我跟他的生活背景不一样,我完全不熟悉他经历的年代,所以觉得应该找一个年轻导演,但到最后我就想,他的书都是很有画面感的,为什么他自己不能当导演呢?于是我就说服他自己来导演。
嘉佳跟我说他从来没拍过电影,关于电影他什么都不懂,但我告诉他,当一个导演最重要的是要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你自己的,我认为由你来说是应该不错的。另外技术上的问题,我认为有那么好的团队和演员,大家都可以帮你。但这个电影演员那么大、制作那么大,他怕控制不了,就提出我必须要在现场,我就答应了他拍的时候我一定会在现场,结果没想到我这个监制就在现场从第一天待到了最后一天。
有时候用笑的方式讲自己的遗憾可能是最好的
刘阳:特别投入是不是?
王家卫:因为我理解两点:第一,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很难驾驭的东西,比如梁朝伟、金城武都是他的偶像,对于他来说这就好像是走到梦境里去了,他可能会怯场;第二,这里面有很多场景都是他自己的经历,他一直说他希望把《摆渡人》拍成一部喜剧,用他的说法就是用周星驰的做法去拍一个王家卫的故事。
我觉得有时候用笑的方式去讲自己的遗憾可能是最好的,但是免不了在这个戏里有很多场面——比如戏里马力跟他的妻子分手——那真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所以在拍那场戏的时候,我跟他说:“你就不要在现场了,你告诉我你想怎么去讲,我来替你拍。”因为我知道要重新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可能会让你处理得太主观,也可能会让你更难受。他身体本身也特别弱,电影里陈末的心脏病其实是他自己的心脏病。我们拍的头三天,有一天早上两点,副导演就说导演要进医院了,他心跳跳到200多。所以我在现场还是会有些帮助的,大家会觉得有些安定感。
很多人说做这个电影的过程中,你跟张嘉佳是不是师徒关系,其实我认为不是这样。因为当导演的技巧我可以跟他说,但这个事情是属于他自己的。我更认为这好像是一个承诺,两个男人之间的一个承诺,我答应他的事我都做到了,而我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作为导演要全力以赴,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这么好的团队、这么好的演员,要好好拍这部电影,要是我认为你是偷懒的,我会毫不犹豫把你撤掉。他也做到了,不停地写、不停地改。
《摆渡人》的野心:十年太长,一辈子太短
刘阳:无论对于编剧还是导演来说,一个剧本要改上百遍都是非常少见的。但《摆渡人》的剧本确实就改了上百遍,据张嘉佳说,主要人物关系的大幅度调整也有几十次。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前期准备不足,还是拍摄现场的机动性确实太大?
王家卫:因为从开始只是一个短片,到后面把小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里面全部的人物和故事都调进去,电影就变得太满了。变得太满的时候我必须告诉他,你不需要再增加,而是要想怎么去提炼,怎么让观众有更多空间去了解和思考你的人物和故事。
《摆渡人》有很特别的一点,正常来说一部电影是容不下那么多人物的,而这部电影不仅有一条主线,还要讲3对男女的十年,这是很高难度的。十年里3对人的成长,这3对人其实代表人们在爱情中的3个不同阶段,有执着、有迷失、有失去。还有就是他们怎么去度过这十年,他们到最后又留下了什么。书里有一句话说,十年太长,什么都会变;一辈子太短,可能一件事都做不完。最后留下了什么?对我来说这就是这个电影的主题。其他跟这个主题不符合的都应该要避开或者舍弃。我认为大家去看《摆渡人》的时候要体会,他有这个野心用一种新的方法去讲这个故事。
王家卫:《摆渡人》讲的是一个时代的情感
一个时代的情感,从出发到回眸
刘阳:您的很多电影都在探讨“坚持与放下”,比如《一代宗师》《阿飞正传》《2046》《花样年华》等等。《摆渡人》里的人物在十年里的坚持与放下,也是让您对这个项目感到兴奋的原因吗?
王家卫:很多人都问这部电影是不是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表达,它是不是一部喜剧片?是不是一部爱情片?我认为都有。因为这个电影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有一个喜剧的外表,但是它的内心是讲情感的。它讲的不单只是那几个人的情感,它讲的是一个时代的情感。
刘阳:所谓一个时代是有特指的吗?
王家卫:我希望张嘉佳在这个电影里讲的就是他年轻的时候心态是什么样的,今天回顾那些从他世界经过的人的时候,心态又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会叫他去讲这一点呢?因为我觉得他代表的不止是他自己,也是某一个年龄层的人。我发现现在中国的年轻人真的不简单,社会变化这么快,大家有很多压力,包括婚姻、爱情、生存等,我觉得讲这样的故事特别有意思。
拼的不是酒,是命
刘阳:什么在电影里这么突出酒吧和喝酒?
王家卫:跟他第一次碰面后,我去了南京,因为我想知道他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因为他说他出社会后在写书之余还经营了一家酒吧,但这个酒吧基本上没生意,都是他的朋友在那边吃火锅、聊聊天。
我们有时候会问,人为什么要去酒吧呢?为什么酒吧这个东西会存在呢?其实酒吧最早的时候是男人的休息站,很多时候你下班后、回家前,你有很多话要讲,比如你上班的一些牢骚或者你的一些心事,但这些话也不可能跟孩子或者家人说,因为会怕他们担心。有些话跟陌生人讲会比跟身边的人讲更有用。这个电影里我们设定这个酒吧的意义也在这里。
酒吧高尔夫是嘉佳和他们朋友们之前在南京一起玩的游戏,这个是在电影里作为小玉的最后考验出现的。对于小玉来说,她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去拼命,而不是去拼酒。其实我们想告诉观众的是,酒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他们要在这里证明的是他们自己的坚持。还有就是,在电影里我们其实并不是要鼓励喝酒,到最后,酒就像NBA或者一场拳击赛一样,每个人都是为自己的尊严而战的。
这是一部全力以赴的电影
刘阳:您怎么评价张嘉佳导演的第一部作品?
王家卫:就像我跟嘉佳讲的第一句话一样,做导演,你必须全力以赴。我可以看到这部电影是一部全力以赴的电影。可能观众看了会觉得这部电影太长,或者太满,但这是他的第一部电影。你说它是不是完美了?我认为在创作层面这是一个非常饱满的作品,因为他真的是把他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去了。所以在这方面的我是认可的。
刘阳:为什么这部电影要放在贺岁档上映?是因为喜剧所以被定位为贺岁片吗?
王家卫:我认为这个电影的气质是应该放在年末的。每年到年末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反思自己这一年是怎么过的。我希望大家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也可以去回想一下过去这一年或者十年,曾经有谁为我送过一杯热茶,有谁陪我度过一些困难。我认为这个时候去想一下这个是有必要的,因为这些人都是构成我们人生的温暖元素,我们应该珍惜。另外我也希望大家发现将来有一天自己也可以把温暖送给别人。我认为这部电影的意义就在这里。
从《东成西就》到《摆渡人》,二十几年过去了,还是那几个人
刘阳:同样是张嘉佳自己写的作品,《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和《摆渡人》两部电影的风格就太不一样了。其实这个电影能非常明显地看到王家卫的风格,比如梁朝伟的旁白、精致的美术、饱和度非常高的色彩……所以对这个电影,可以说您投入很多,也可以说您对它的影响非常大。甚至我也听您身边的朋友开玩笑说,您对《摆渡人》的投入甚至超过了《一代宗师》,简直着了魔。为什么?
王家卫:大家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会发现,电影的第一帧画面是泽东电影公司25周年的献礼影片。对于我来说这部电影的意义在哪里呢?因为今年是我们的25周年,25年前我们刚开始的时候,年龄跟张嘉佳差不多,我们的第一部电影也是一部喜剧贺岁片《东成西就》。那时候从来没做过贺岁片,而那时候在香港,贺岁就是一年最大的档期,拍贺岁片会是一种虚荣,也会是对自己最大的考验。今年25周年,同样也是一部贺岁喜剧片。一般来说大家会认为25周年就应该是王家卫自己来拍的、像《一代宗师》这样的电影,但是我更希望看到这个公司的未来,也希望看到中国电影的未来。我们不能一直都是只有几个人来来去去。
最近做《摆渡人》音效的时候,有一天我到北京的一个后期公司,他们说星爷、徐克导演都在,我就进去打个招呼,进去一看真的就是我们这几个人。二十几年前是这几个人,现在也是这几个人……我认为电影应该有新的人、新的看法,不同的时代应该有不同的血液。
跟一部好电影可能比上几年电影学院更有用
刘阳:可以说张嘉佳是您着力培养的第一位青年导演吗?
王家卫:其实也不是。从两三年前我们就开始了。3年前我们拍了《逆光飞翔》,是一位台湾导演张荣吉。那部电影是有一天我看到他的纪录短片,讲一个盲人青年喜欢弹琴的故事,我告诉他:“阿吉这个纪录片拍得很棒,我感觉它可以拍成一个长片。”结果他就拍了《逆光飞翔》。所以现在我很多时候都会希望给更多新的导演提供新的机会。
刘阳:在培养新导演方面有长期的计划吗?
王家卫:这部电影里有梁朝伟、金城武、张叔平,同时我们也用了很多新人,尤其是在南京拍摄期间,我们找了很多南京的大学生,我跟他们说,可能你们跟这样一部戏比你们上几年电影学院更有用。《摆渡人》这个项目本身也是我们公司的年轻同事推荐的,我现在也鼓励他们有什么好的想法、看到什么好的书都告诉我。
王家卫:不喜欢的东西不可能做得好
如果拍电影只为自娱自乐,手机就够用了
刘阳:您的作品风格化特别强,有特别固定的粉丝,但也有的人会认为您的作品市场化程度可能不是那么高。您在创作的时候会考虑市场的接受度吗?
王家卫:在作为导演的时候我是不考虑的。我认为我首先要考虑的是这个东西必须要打动我,还有就是在做这个事情的时候我会想,它有意思吗?别人做过没有?还有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讲这样一个故事对大家的意义是什么?
到我现在这个阶段,电影是拍一部少一部。我每拍一部电影都要花好几年时间,我不需要说服我自己这个东西是值得拍的,我要考虑的是这个东西对大家是不是有意义。如果我拍东西只是要自娱自乐,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用手机自己拍给自己看就可以了,不一定要花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调动那么多人去做这件事。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说,这个才是我的动力。因为现在时间真的是非常宝贵的,拍一部电影的成本非常大,我不会轻易因为自己的喜好就去做一件事,但是这个喜好还是有一点意义的,这是你的源头,你对一个东西没有喜爱你是绝对做不好的。
你会喜欢自己30的时候超过20岁吗?电影也一样
刘阳:您最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
王家卫:我到现在只不过拍了十来部电影,面对每一部电影的时候,就好像你翻开自己的照相簿一样,那是不同阶段的自己。我觉得我在某一个阶段可能已经做到最好,但回头看你会发现你其实还有进步的空间。所以一部电影只能代表那一个阶段的我,你能说你会喜欢自己30岁的时候超过20岁吗?不能比。
刘阳:接下来有什么拍摄计划?
王家卫:其实我是不断有想法的人,有很多书、很多故事都想拍,但很多东西都是要讲实际的,你喜欢一个东西,但客观上是不是可以做到,是需要时机的。比如《一代宗师》,我其实从1998年就想拍了,最后2010年才开始拍,所以现在还很难说。
后记:
聊天一直继续,王家卫一直捧着手里那杯红茶。那茶包是他自己随身带着的。“喝了很多年,现在不如从前的好了。这茶包以前可以泡三泡,现在一泡之后就没味了。”他说。
所以他也是执拗的。这么多年,喝同样的茶,拍同一件事和同一个人。至少我这么想。
本文转自公众号刘阳电影笔记 文字:刘阳 摄影:翟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