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君每年都要去一趟美国马里兰。

他在中国退休好多年了，女儿和女婿都在美国生活，外孙出生在美国，正是八九岁的年纪。

M君和M嫂寻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办了个有效期十年的探亲签证，每年去女儿家住上几个月，帮着照顾一下孩子。

2020年一月，他们老两口照常飞去了美国。

这一去，直到现在都没能回来。

疫情刚起来的时候，他们觉着自己待在美国还挺好的。

反正不急着回去，也顺便在外头避避风头。

每天他们都在微信群里直播一下美国的岁月静好，张罗着要给国内的朋友寄点物资。

后来，美国的疫情闹大发了。

一开始，M君还在微信里报平安，晒女儿女婿收到的“川普支票”，汇报美国的疫情发展。

女儿家离纽约太近，病例数字蹿得让人心惊肉跳，中美之间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说这个容易“引战”。

于是，后来慢慢就不怎么在群里吭声了。

再后来，美国街上开始变得不太平了。

M君两口子，都不怎么会英语，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下子更加吓得缩在家里不敢出门，更别提上街拍照片了。

一到晚上，街上的警车呼啸而过，直升机忽远忽近地在空中盘旋。

他在家里待久了，想去附近的华人超市逛一逛。但是一想起新闻上报道的“亚裔青年遭白人围殴”的消息，顿时打消了这个想法。

外孙的学校里，开始有人问外孙的午餐里有没有“蝙蝠肉”。

女婿接孩子回家时，有两次被街对面撸狗的胖女人恶狠狠地盯了半天。

M君想要回到中国。

他怀念和老同事吃香喝辣的日子，眼馋朋友圈里晒出来的火锅和麻小。

但是又担心这一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美国。

他担心外孙在美国的生活，担心美国愈演愈烈的种族矛盾，担心亚裔在美国的“透明天花板”。

但是他也清楚，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孙辈，是不可能再回到中国插班读书了。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当初把女儿送往美国，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Y君，全家都在泰国。

他自己是一个纯正的中国人，一颗红心照肝胆，说起钓鱼岛嗓门比谁都大。

但是，他却一直对儿子的教育有着清晰的目标。

国际学校，英文教育，一条龙国际化培养，18岁直接到英美去读大学。

为了这个“第二代国际化人才培养计划”，他起早贪黑，拼命赚钱，将孩子送到全泰国最好的国际学校，从幼儿园一路读到高中。

孩子会不会泰语，不打紧。

能不能“床前明月光”，也不是特别碍事。

关键是英语要过硬，将来能够到美加英澳的大学里无缝对接。

而他的孩子也争气，在学校里成绩名列前茅，各种奖杯奖项拿得手软。闭着眼睛用英文写作业，键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冒青烟。

老Y心里很自豪，觉得自己的计划志在必得，人生一片圆满。

但是，2020年开始，他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美国反华裔风潮渐起，懂王威胁驱逐3000中国留学生，计划停止中国留学生签证发放……

眼看中美渐行渐远渐无书，老Y有点懵了。

这娃培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往那边送，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

这下子，还能接着往那边送吗？

现在这个架势，美国那边怕是越来越严了，想要顺利拿到美国大学的offer，怕是有点悬乎了。

就算能考取，能过去，这孩子送过去之后能放心吗？

能顺利通航吗？能在美国待得住吗？签证会不会一言不合又没了？

会不会被排挤啊？坐地铁的时候会不会被美国红脖子大妈指着鼻子骂“Go back to your own country！”啊？

就算不去美国，这英国和澳大利亚好像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眼看老Y的孩子就要成年了，真是愁死了……

S女士，是一个正宗的陪读母亲。

孩子在美国西海岸读高中，她自己便也辞了工作，陪着孩子一道去往美国，照顾起居，监督学业。

全家的经济重担，都在老公身上。

不过好在老公给力，是中国家电业某巨头，在东南亚大区的中层干部，收入方面完全支撑得起S姐母子在美国的开销。

一家人每年团聚两次，从曼谷直飞美国。

虽然聚少离多，但是为了下一代，夫妻两也乐意这么隔海相望。

在北美，S姐其实一点也不孤单。

像她这样的“空中飞人家庭”，在太平洋东海岸简直多到数不过来。

托中国经济腾飞和全球化的福，无数中国的所谓“精英人群”都在选择这种两头都占的云端人生。

男人在中国工作，赚取丰厚的薪酬和蓬勃的机遇；

而妻儿呢，就放在大洋彼岸，享受北美优越的生活条件，丰厚的社会福利，良好的生态环境——以及宽松而高档的教育资源。

这种“空中飞人，两头都占”的生活方式，原本是运行良好的。

直到，2020年的来临。

一夜之间，S姐发现自己的老公过不来了。

疫情期间学校停课，想要和孩子回中国“避一避风头”，居然也回不去了。

生活的改变，她可以承受；疫情的威胁，她可以防范；甚至于零星的种族歧视她也可以当做没看见。

但是那种一帆风顺的生活被打断，光明可期的未来被扰乱，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每次懂王在电视上一讲话，S姐心里就一哆嗦；

每次懂王的推特里发了一条“CHINA！”，S姐的晚上就开始失眠。

孩子的学业将来会受到影响吗，自己的签证会受到波及吗？

下一次自己回到中国，会是什么时候？把孩子一个人放在美国能放心吗？

和老公多久没见面了？泰国还有直飞北美的航班吗？中国的航班是不是都飞不到美国来了？

家里的收入会受到疫情的影响吗？这么久以来付出的一切会就此崩塌吗？孩子即便能够在美国把书读下去，将来又应该何去何从？

回去，还是留下？

将来的人们，必须要在这两个选项里，做一个买定离手恕不退换的单选题吗？

在有些人看来，M君、Y君、S女士的烦恼，都是一种“奢侈的烦恼”，是一种专属于精英阶层，而平民百姓无从体会的“甜蜜的纠结”。

在海外，许多父母都有着类似的选项，以及相同的纠结。

在国内，也不乏“留学指向型”的儿女人生规划师，在旷日持久的布局之后，对世界的变迁措手不及。

人各有自己的道路，无需旁人评头论足——那些家长，也不容易。

他们的烦恼，只是这个世界异变的先声。

这些有能力跨越国界，选择子女在哪一片国土上成长的人，往往最先体会到某种历史大潮的来临。

很快，世界的剧变，将会深刻地改造这个我们为之熟悉的世界。

陵谷变迁，沧海桑田，世界的撕裂与重构，迟早会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席卷其中。

当远方天空中候鸟的航向被疾风吹乱时，在宁静的田园中耕耘的人们，也要想想自己即将面对的风雨。

如果世界，将在我们的眼前撕裂。

最好想一想，你将选择哪一边。

撰文：岳汉